去年5月起,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需要频繁往返广州出差,和老友希希见面的机会突然多了起来。
2012年,我和希希同时在长沙入职一家杂志社,刚毕业的我们性格契合,同为职场里的“新人梯队”,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两年后,进入职业瓶颈期的希希,纠结过后果断辞职,带着蓬勃的事业心坐上了开往广州的列车。分别后,虽然见面次数有限,但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前几年,希希嫁了人,生了可爱的女儿。
直到去年我们重聚,她才在一次晚餐后放下红酒杯,同我倾诉:“之前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熬了四年,我才终于成功离了婚。”
以下为希希口述。
1
2014年,我只身南下时,对广州的一切都有着美好的憧憬。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用一份好工作赚到足够身家,组建家庭,定居在这座温暖、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南方都市。
广州的就业机会非常多,给无数来自异乡的年轻人提供着优渥的扎根土壤。面试、谈offer,多家比较之后,我成功入职了一家正在上升期的电商公司,既能用熟悉的编辑经验处理工作,也有了很多新的机会去学习、接触电商专业知识。
那一年,和公司里打扮时髦、朝气蓬勃的年轻女孩儿们一样,我每天穿梭在明亮的写字楼里,拼尽全力工作,用无数次的加班、深夜里的学习逼着自己成长、立足。城市于我而言,是梦想和未知的一切美好的载体。
那年年底,我已经在公司有了稳定的职业发展通道,粤语也越说越流利。可我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除了工作,好像什么都没有。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要恋爱成家、存钱买房,仿佛那是我赋予自己“新广州人”身份唯一的路径。
我开始频繁地参加同事、朋友们的聚会,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去开始一段恋情的人选。直到2015年圣诞过后,我的富二代同事张哥组了一个“KTV局”,在朋友们跑调的高唱声中,我认识了阿诚。
张哥热情向我介绍了这个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圆脸微胖、整体感官比较憨厚的男生:“阿诚家里做茶叶生意,老广州人啦,单身好久,是真正的钻石王老五。”而阿诚并没有接他的话,也没附和着一众男生吹牛,只是笑笑,给我递了一瓶矿泉水。
基于还不错的第一印象,我和阿诚开始慢慢接触。喝茶聊天、爬山、一起早茶、打球运动。起初,我并不认为张哥这种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品性正派的朋友,但阿诚用他的实际行动,逐步打消了我对他所处圈子的质疑。
相处久了,我只觉阿诚待人温和,凡事优先考虑我的喜好,谈吐温文尔雅,约会时总抢着买单,跟我接触过的那些斤斤计较的广东“AA男”大相径庭。虽然长相普通,但基于性格和人品,我认定他是个不错的婚恋人选。
我们以朋友的身份约会了两个多月,阿诚才同我告白。在这之前,他很真诚地向我坦白:“我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因为感情不和分开,没有孩子。”他表示,如果我介意,那我们就做回朋友,他也会打消进一步发展的念头。
当时的我只是单纯地认为,人总会犯各种各样的错,他的坦诚非常难得,于是,我不计过往,和他正式走到了一起。我们像正常情侣一样,恋爱、同居,他也带我见了他的家人、朋友。恋爱的那一年里,阿诚始终是耐心、温柔、体贴地对待我。他做得一手好菜,下班路上会给我买喜欢吃的水果、甜点,节日的礼物、鲜花则永远提前精心准备,给足女生们想要的仪式感和各种小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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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春节之后,我与阿诚父母第一次见面,过程堪称完美。已经退休的准公婆带我参观了由阿诚打理的自家茶园,安排隆重的家宴和花样繁多的见面礼,对我大方又尊重。我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在广州的第一任男友,就是能够考虑结婚的对象。
年底,阿诚提出想去拜访我的父母亲,我欣然同意。我们轮流开车,一路从广州到衡阳,后备箱里塞满了他和他家人准备的礼物。
母亲表面热情接待了阿诚,却在得知他有过一段婚姻后私下明确表示:“绝对不可以找二婚男!男人都是天生会演戏的,婚前对你多好都不能作数,大部分离过婚的人,背后都不只是‘感情不和’那么简单。”可当时的我对阿诚满满的一腔爱意,加之在广州安家、定居的欲望达到顶峰,只对母亲固执地说“非他不嫁”。
与母亲的僵持并没有影响我和阿诚的恋情。2017年一月,我们准备领证,他妈妈请大师算了,说两个月后恰好有个“领证吉日”。在吉日之前的某天夜里,我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阿诚比我还开心,兴致勃勃地准备起婚礼,迎接宝宝的到来。
只是意外永远猝不及防,二月初的深夜,我下腹疼痛异常,赶到医院,医生遗憾地告知我们,孩子没了。我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我和阿诚争吵的导火索,没想到,他除了体贴地伺候我坐“小月子”,并没有对婚礼的筹备有丝毫松懈。母亲得知后,非常心疼我,可依旧不看好我和阿诚的关系:“也许是老天爷都在用这个孩子提醒你,这不是一段良缘!”
我对母亲的劝诫不以为然——失去孩子后,阿诚的表现更加坚定了我要嫁给他的决心,坚持按计划在三月和他领取结婚证。母亲见劝不动我,就让我拿出这几年的存款,加上家里给的一部分钱,凑足首付,在领证之前买了一套面积不大的两居室。母亲说:“如果未来过得不如意,这套房子还能是完全属于你的一方天地,谁也拿不走。”
很快,我和阿诚在他家的茶园里办了隆重的酒席,搬入了他很早就准备好的婚房。
那时的我在情场上意气风发,想象不到在未来的很多日夜里,自己会无比后悔结婚这个决定。
2
婚后,我们的生活一切照常。我依旧在电商公司忙得风生水起,期间还因为突破了一个业务难题得到了晋升。阿诚则和婚前一样,打理茶园,只要不出差,在家包揽家务和三餐,对我体贴、温柔。
只是那一年茶园上下游的客户和供应商资金周转不是很顺畅,阿诚带我跑了几家银行,一起办理了不同的信用卡。他跟我解释:“总有客户尾款付得晚一些,我又不能拖欠厂里工人的工资,我们就一起用信用卡周转一下。”
作为妻子,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丈夫渡过难关,何况我们的吃穿用度一直由阿诚买单,我单独购买的新房,阿诚也出钱装修。所以,资金周转这种“小事”我并没放在心上。办卡后的两个月里,我并未收到过逾期还款的通知,不过,母亲时不时在电话里询问我们的婚后生活,提醒我:“财务上,作为妻子还是得抓抓紧,不能让另一半完全的财政独立。”
那时我确实对于阿诚的存款、债务、资金情况一概不知,每每想找机会询问一下,时总会被他巧妙地岔开话题,外加公司的业务繁忙,我也就没精力去细究这些“琐事”了。那时我对阿诚极度信任,从不翻查他的电脑、手机,也不知道他常用的银行卡、APP密码。
在母亲的反复提议中,我才下决心要掌控家里财政大权,只可惜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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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刚忙完公司的一个项目,趁着周末想要跟阿诚好好谈谈——我想,在我日后漫长的人生中,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晚餐后,我们在餐桌上面对面端坐,我询问阿诚,家里的财政状况到底如何?没想到,他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我压下所有质疑,尽量心平气和地要求他打开手机银行APP,给我看每一张银行卡的余额,他支支吾吾总试图找些愚蠢的借口搪塞过去,眼看我要发火,也明白自己躲不过,才颤巍巍地坦白:“最近我中了网络诈骗,被套走了80多万……”
我心头一凉,压制下所有的失望和愤慨:“说清楚你到底怎么被骗的全过程!全部细节都得告诉我!”
他打开电脑,输入了一个网址,画面立马弹跳出一堆闪着金边的文字:“澳门博彩”“100%必赢”“百家乐绝对内幕”……他说,起初他只是玩了几盘老虎机,后来,网站弹出专业客服对话框,一步步拉着他下注、赢钱,再下注,到最后他发现银行卡里存款突然都没了。
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他说的一字一句——虽然从事电商行业,可我从来不玩游戏,完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通过一台电脑、一个网站“玩光”如此大数额的钱款。我内心气愤到一句话都不想说,只觉得他愚蠢至极,拉着他连夜去报警。
到了警局,面对警官细致的询问,阿诚又突然改口,说自己其实输了120多万,这些年的存款全投进去了,一分不剩,还找银行贷了款,负债60多万。接警的警官告诉我:“这其实都不算诈骗,是他自己贪心,参与了网络赌博,按道理是要拘留的。”
在那个警官的科普下,我才明白那一根网线尽头连接着的是无比专业的操盘庄家、IT团队,美艳的荷官们指引赌徒们玩转赌球、赌马、骰宝、轮盘、百家乐……种类繁多、平台各不相同,甚至早就“国际化”了,从赌资支付到借贷,一条龙服务,背后的手段多到我们这些平常百姓难以想象。
从警局出来后,连续几晚我都彻夜难眠。我的账号里存款仅有几万元,其余都已用来给自己那套房还贷、装修,替阿诚还债是远远不够的。茶园那边的业务更不能停,不然连正常的经济收入都没了。我越想越气不过,周末登门拜访公婆,可他们也只波澜不惊地说,他们存款不多,要用来养老,可以给我们2万应急,但还债还是得靠我们去想办法。
彼时,我已经有了和阿诚离婚的念头。老一辈的人早都说过,沾染了黄赌毒的男人不能要,因为他们无论经历多少教训,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可我又不敢告诉母亲,只能逼着阿诚想办法,找朋友借钱,先把快到期的两笔银行贷款还了。
那时张哥早就离开了公司,据说拉着一帮玩车的富二代开了高端车行。我知道他这种公子哥儿跟各大银行的高管们一向私交甚好,就抱着试试的态度,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他,求他帮忙周旋,延长几笔贷款的还款时间。没想到,张哥毫不顾忌地在电话里跟我“曝光”阿诚的恶行:“他不仅自己赌了,还带着我一个表弟玩,输了大几百万。”他带着讥笑和嘲讽,又补了句:“我表弟至少有身家可以玩,阿诚这种,早就输得光屁股跑咯。”
也许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张哥又带着几分真诚劝我:“早点跟他分开,还来得及。”
原来,阿诚早就在玩线上棋牌。他前一任妻子与他青梅竹马,两人早早谈婚论嫁。2013年,阿诚在网上卖茶叶,当时市场行情好,他凭借开网店的东风赚了一笔。他曾与前妻有过一段甜蜜时光,可最终因为无法戒赌,前妻选择跟他彻底分开。那次,阿诚的父母帮他还了高额赌债,逼他戒赌,重新好好过日子。而现在,张哥圈子里的朋友都知道阿诚好赌,不会有人再给他借钱了。
当晚,我想了许久,决定等阿诚卖房还债后就跟他离婚。
彼时,我怕刺激到阿诚,表面上还是正常上班、过日子。劝了多次以后,他终于同意卖掉我们现在的婚房还债,多出来的钱款,他会老老实实上交给我一部分,另一部分用于茶园的正常经营。
在中介的操作下,房子很快卖了出去。我安慰自己,这房子原本就是他的婚前财产,现在用来还他自己的债务,也算值了。
我们搬去了婚前我出资购买的小居室。短短一个月里,经历了新婚后的第一场风波,日子总算回归正常。我计划等过一两周,阿诚情绪稳定下来,就跟他提离婚的事。
搬家没过几天,在公司开会途中,我突然头晕、呕吐,当时只是以为那段时间压力太大,身体有了应激反应,直到又过了几天,一向准时的月事没来,我才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些天我早已无心和阿诚过夫妻生活,算了算日子,宝宝可能是摊牌之前怀上的。验孕棒上清清楚楚的两道杠,仿佛在讥笑着我过往的单纯无知。
去医院检查,已经有孕近7周,医生强调:“上次流产过,这次就一定好好安胎、保养,不然很容易习惯性流产,以后很难再孕。”
这个孩子我只能生下来。
母亲无数次的提醒、劝诫再次涌上心头,这时的我清醒又后悔,却知道为了宝宝,我也要暂且放下离婚的想法。
3
阿诚得知我再次有孕后,安定了一阵子。他每天往返于茶园和我的小屋,随时报备行程,每晚接我下班,做孕妇餐,包揽家务,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改成了我的生日……那一副改过自新的样子,让我渐渐放松了警惕。
也许是因为先前流过产的缘故,这次怀孕我变得极度小心,有丁点的疲惫,就会立马回家休息,整个人也变得特别嗜睡,周末不上班的日子,我能从夜里10点睡到中午才醒。初夏时节,阿诚需要出差去洽谈业务,怀孕6个月的我也开始把手头上的工作尽早处理完毕——因为身体实在疲惫不堪,我准备提前休产假。
国庆过后,阿诚置办好一张崭新的实木婴儿床,又在网上下了单婴儿床之类的必需品,俨然一副“好爸爸”的样子。之后,便跟我报备需要去深圳出差。他出差后的第三天,我发现他的电话总是关机,我突然无比的确信——他肯定又去赌了。
那段时间,我不敢关闭手机,生怕错过他的电话。果然,几日后的凌晨2点,我接到一通显示来自澳门的陌生电话,阿诚慌乱而无助的声音从听筒传出,他声称自己被高利贷追杀,要我转20万给他应急,不然就会被砍死。
那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遥远而邪恶,所有的愤怒、悔恨、遗憾在我心头交织缠绕,我对着话筒冷冷地回了句:“那你就被砍死吧。”
当晚,又是一夜未眠。
凡是坏事总是散播得非常快,清早,我主动和母亲坦白了一切。隔天,在深圳工作的哥哥赶来广州,帮我在距离公司非常近的小区租了房,安排人搬家。哥哥说,阿诚这种情况,高利贷上门是迟早的事情,我自购的房屋很快被哥哥出租了出去。
至此,我们婚姻期间所有存续的美好痕迹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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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搬家那天起,阿诚的手机就很少能打通,微信也不再有任何回复。躲债的人会过得多么小心翼翼,我只在电视剧中看到过,如今却无可奈何地这样反复猜测、推敲自己的丈夫是否也如此。
我以为母亲和哥哥都会劝我放弃这个孩子,没想到,他们反而统一了口径,让我劳逸结合,凡事以妈妈平安、宝宝健康出生为前提。
母亲陪同我去找公婆想办法,没想到公婆的态度和我们婚前完全不同,对于儿子的行为“不负责”、“不清楚”,对于还未出生的孙儿也不做任何的关心和表态,言语间都只婉转地提醒我,未来有任何事都不要来找他们。看来,为了这个儿子,他们早已倾尽全力,如今对于这段亲子关系,已是油尽灯枯,不愿再有任何付出。
几天后,债主追到公婆家里,我的微信被公婆推给了债主:“所有的欠款去找他法定的妻子要。”
自此,我的生活又多了一重波澜。
刚开始是陌生电话和好友申请,态度还算温和,提醒我要“替夫还债”。在我关闭了所有社交平台并且重新做了隐私设置后,债主又把电话打到了我母亲和哥哥那里,甚至上门试图通过租客联系我,哄骗租客直接把租金给他们抵债。幸好我和租客早就坦诚沟通过阿诚“跑路”的来龙去脉,那是一位身强体壮的单身男士,并不惧怕高利贷上门,反而再三提醒我照顾好自己,租金他也肯定会按时直接转给我。
可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找到我的新住处,或者去往我的公司。
果然,不过一周时间,我就被堵在了小区凉亭里,挺着大肚子的我似乎有些破罐子破摔,面对比我想象中要“温柔”的催债人,很冷静地和他们交涉:家里的现金不多,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够还赌债;房子有大量贷款没还,并且不满足入市交易的年限;我那些值钱的首饰早就被阿诚一并拿走变卖,公司那边我已经预支了几个月的工资,如果去闹得我失业,更没钱还债。总之,如果想为难一个贫穷的孕妇,那随便。
领头人提出,现在就找个ATM看一遍我的银行卡余额,如果没钱,就再不来打扰我。
站在屏幕前,我一遍遍输入银行卡密码,一次次迎接他们失望的眼神。当他们放我回家的那一瞬间,我才转过身忍不住流下眼泪,紧紧攥着背包带子,好像抓住了一根了不起的救命稻草——前阵子我听了哥哥的话,把为数不多的存款都暂存在了他的卡里,那是我孕育这个小生命最后的底气。
4
在失联后的第二个月,阿诚终于出现。他不知道我的新住处,只能伪装好,在我下班的必经之路等我出现。
我们在咖啡厅里进行了一次冷漠又绝望的对话。他承认自己借了30万的欠款想要翻身:“咱们有了孩子,我真的是只想赚点钱让你们过得更好一些。”如今,那些钱每天都在利滚利,债务已经滚到了60多万,还有他用我的信用卡套现了35万,肯定也是还不上的。他说:“很多次我都还在打算自杀,给你买一份保险,这样债务就能抵消了。”
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的愚蠢、可笑。我认真、坚定地表明一定要离婚的态度,阿诚知道无法挽回,便口头答应下来。
虽然知道阿诚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可我还是跟公婆打了一通电话,告知他们的宝贝儿子用自杀威胁我,如果出什么事,不是我这个孕妇的责任。公婆依旧无动于衷,还不忘提醒我:“他现在还是你法律上的丈夫,他的一切都跟你息息相关。我们阿诚能又去赌,肯定是你对他的关心照顾不够!”
很难想象,他们能对有孕在身却被拉入火海的我没有一丝恻隐之心,仿佛我所有的悲惨境地都是咎由自取。赌博,让我看清的不只是阿诚这个赌鬼人渣,还有利益面前毫无人性的冷漠家族。
那次见面之后,阿诚又再次失联了。我在巨大的经济压力之下,逼着自己正常上班,压制下了提前休产假的念头,巴不得自己能多赚点业绩提成。怀孕后的各种不良反应开始在孕中期逐步显现。某天开完一个专题会后,我突然觉得腹腔内酸酸胀胀,起初只以为是午餐吃得急引起胃胀,直到晚上突然发现内裤上有轻微血迹,才立刻紧张起来。
我躺在沙发上,压下浑身充斥着的恐惧,拨打120,等待期间,脑海中闪现过很多画面,从恋爱、结婚到意外有了这个乖巧的孩子——这个任凭母亲有多少绝望失落都不曾“闹腾”过的小生命,激发了我所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生平第一次被抬上救护车,警笛声呼啸作响的时刻,好像除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失去一切都无所谓了。
到了医院,各项细致检查后,医生得出“注意休息、放松心情、摄入足够营养”的结论,我才彻底放下心来。看着其他孕产妇有爱人陪同,我也不再失落——只要孩子还在,那我就能继续往前走。
孕晚期的我虽然偶尔也有害怕、紧张的情绪,内心深处也从未有过任何放弃宝宝的念头。每天正常工作、开会,下班自己准备晚餐补充各类营养,采购待产包、独自去体检,把出租房收拾得尽量干净、温馨。夜晚听着胎心监控器里传来的心跳声,我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孕期满8月,母亲终于处理完老家的事务,过来陪我待产。忙碌反而冲淡了我内心各种的负面情绪,并没有让我变得绝望又糟糕。
在此期间,我发了无数条信息给阿诚,让他出面跟我签署离婚协议,划清债务界限。他过了很久才回复:“我以后绝不再赌,会赚钱还债,为你和孩子赎罪。”
然而一个赌徒口中,怎么可能有半句实话呢。
5
2018年4月,母亲陪着我在医院生产。当我独自躺在产床上等待无痛麻醉时,医生随口问道:“孩子爸爸在哪?等下有些手续最好提前办理哦。”一阵阵袭来的,除了如尖刀绞腹般的疼痛,还有我毫无思绪该去怎么回应医生的羞耻和无助。
经历了几个小时的阵痛、侧切、手取胎盘,在各种痛苦交织后,女儿终于出生。彼时,她的赌徒父亲仍然音讯全无。按照母亲的嘱咐,我还是告知了公婆我产下一女的消息,没有得到他们的任何回应。
没有另一半和公婆的照料,我母亲只好早早请好一名月嫂帮忙,在这个全是女性的家里,反而没有丝毫的顾忌和争吵。在无数个女儿深夜哭泣,要喝奶、换尿布、清洗整理的瞬间,我以为自己都会崩溃大哭,可并没有,孩子的小手、小脸和脚丫,身上的奶香味,好似镇静剂一般,安抚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我曾高估了人性和爱情,也低估了自己作为一名女性、一位母亲的潜能。
可偶尔情绪低落的深夜,想起她那嗜赌如命的生父,我还是会整夜失眠,为她不公平的命运和无法估量的未来失声痛哭,骂自己:“活该,现在的眼泪真是当初脑子进的水!”我与天下所有的单身妈妈产生了共情,对她们大部分人来说,孩子对自己不是拖累,是不可或缺的救赎。如果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毅然让女儿平安来到这个世界。
度过最艰难的产后头几个月,我终于适应了新手妈妈的身份。那段日子,母亲一直陪伴着我和宝宝,昼夜颠倒地做着我们的“保姆”,每每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我都会更加悔恨自己过去的无知和执拗。
而在此期间,阿诚的电话、微信始终没有回应。
年底,阿诚终于给我打来电话,得知有了女儿,他给我转了1万元,作为孩子出生后来自父亲的第一个“红包”。电话里,他像特务接头一样匆匆交代着:“我这个微信马上就不用了,后面可能会经常换号码,等有了新的微信和手机号我再联系你。”
我只是机械地要求他尽快回广州,配合我去民政局办理离婚。他也没有了任何遮掩,坦白说:“目前我还不敢回广州,你也别管我在哪里躲债,离婚我同意,但你得等等我。”
那时我的产假刚结束,想要兼顾事业、照顾宝宝和打官司离婚很难,鉴于搬家后也并未有债主上门生事,我便同意等他几个月,尽量和平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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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就在我的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终于又联系上了阿诚——他之前说会频繁更换联系方式,从上一通电话起,我都不敢拒接任何一通陌生来电,哪怕它标记着骚扰标签。
果然,在深夜响起的、IP属地显示山东的那通来电,就是我那失联的丈夫。阿诚同我约定好,一周后来广州与我登记离婚。
有了具体目标的等待期,总是格外漫长。我提前跟公司请假,准备齐全所有证件,甚至想着登记完就由母亲陪着,让他见自己的女儿一面。我们没有什么财务分割,只要注明债务都由他承担即可,这个离婚过程应该很简单。
可惜到了约定的日子,阿诚一直没有出现。至此,我对他“配合离婚”的承诺彻底绝望。
6月初,我咨询了认识的律师朋友,以阿诚失踪为由,去派出所报案,以便万一后续起诉离婚用得到。可从值班警官口中得知,认定一个人失踪也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我得证明丈夫有下落不明的事实,比如他经历了洪水、地震等情况。如果我知道阿诚偶尔在某个城市,即使很久没有回来,也不能认为失踪。而且,他“下落不明”的周期还必须满2年。
想要以阿诚失踪作为离婚有力的证明,基本已完全无望。
律师说,诉讼离婚同样周期非常长,最好还是能联系上阿诚,让他与我和平协议离婚。可我根本没办法与阿诚主动建立联系,即使我一次次去公婆家拜访,也同样无法得知他当下正在使用的手机号和住所。公婆依旧对他们唯一的孙女儿毫不关心,那时,我才懂得人性的底线不可言说,有着血脉的亲人在利益面前可以无情、冷漠又自私到极限。
那一个多月是我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一段日子,我想尽了无数办法去找寻阿诚的踪迹,请私家侦探,一次次问遍我们共有的亲友。我偶尔会担心他是不是已经被抓,或者被追债的人砍了,就登录裁判文书网、执行信息公开网等网站,在各类APP里大海捞针一般查找他的蛛丝马迹,甚至想要通过提取女儿的DNA去找他的活动痕迹,可惜都毫无用处。我有时还会梦到他已经病故,又或者出了车祸、自杀,甚至被债主摘下器官后抛入公海等等。
直到2019年底的跨年夜,阿诚才在澳门给我打来电话——他大概又去赌了,说自己手头有了点钱,之前用我信用卡套现的35万,他还了5万。他答应我,春节一过,就回广州配合我办理离婚。
只可惜,2020年2月,新冠在广州蔓延,我们所有的计划都被搁置,而阿诚又再次消失不见。
6
好在,我足够幸运,那几年工作上的顺风顺水,让我坚信,女性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才是自己最大的底气,只有这样,才能遇到任何变故都有后盾,不至于乱了人生的阵脚。
在前两年我经济紧张的时候,公司提供了一笔无息贷款帮我渡过难关。几个月的产假和丰厚的生育津贴让我有经济基础和充足的时间带娃、寻人、发起离婚诉讼。疫情居家的日子,公司还在给我正常地发放薪水。工作的充实压制住了那些张牙舞爪的痛苦,时刻提醒我埋头向前。正派、稳定、有温情的工作环境,对于马上步入中年的我格外难得。
2020年6月,带着绝对不再对阿诚抱有任何希望的决心,我约了律师去法院起诉离婚。所在地的法院案件积压繁多,加上疫情影响,拖延到十月终于开庭。只可惜法官在当庭查看我手机时发现,虽然我和阿诚很久没有联络,可微信记录里我们并没有明显的争吵,也没有证明分居的文件,且男方又未到庭,第一次起诉,没办法证明我们“感情破裂”。
律师安慰我:“大环境里,首次起诉都不会被判决离婚的。”
2021年1月,我收到了判决书,果然,想要成功离婚,需要等6个月后再次起诉。
同月,民法典开始实施关于离婚冷静期制度的规定,也就是说,阿诚必须隔月出现2次才能协议离婚。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了摆烂的心态——就这么过吧,离不掉就算了,希望他突然死掉就好了。
母亲和律师还是不断鼓励我,说阿诚滞留下来的问题不仅仅是一场失败的婚姻,背后还有一系列的债务和潜在的人身安全危机。哪怕要起诉第三次、第四次,也必须和他解除婚姻关系。
7月,在母亲的陪伴下,我和律师发起第二次离婚起诉,开庭日定在9月初。此期间,我还是每天不停地试着联系阿诚,把他曾经用过的所有号码都早、晚拨打一遍。
终于,在八月底,他的手机接通了一次。他答应我,开庭日一定会赶到广州。
经历了近1个月的失眠,终于熬到开庭当天。在庭前调解环节,阿诚终于出现了,瘦了些,衣襟有着明显的油渍,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这一次,因为夫妻双方都同意离婚,我们很快通过调解流程签署了相关文书。大概是怕有债主知道他回广州的风声,阿诚签署完调解书后就匆匆离开,甚至连女儿的面都来不及见。
9月28日,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一天——时隔4年,我终于拿到了一纸等同于离婚证的判决书,且判决书中标明了债务划分。我虽然知道阿诚早已没有任何资产去执行法院判决,但至少从法律角度,我再也不用背负不属于自己的债务了。转眼,女儿也到了进入幼儿园的年纪,好在她活泼、健康,性格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缺席而受到影响。
曾经人生里的重压,好像一下子烟消云散。在租客走后,我简单重新装修了我的小屋,带着母亲和女儿,搬回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几年的奔波结束了,我开始确信,自己属于不幸中还存有一丝幸运的人,至少有母亲、女儿日夜相伴,让我不曾放弃过一时破败的人生。我的律师常用他的案子警示、安慰我——有位当事人起诉3次都未被判决离婚,一时想不开从4楼一跃而下,摔断了一条腿,最终才得偿所愿。而如今,我的故事也成了案例给同样陷入困境的妻子们作参考。
4年的光阴、无数次情绪的反扑和起伏让我明白,一场官司可以毁了一家公司,也完全可以拖垮一个女人,背后的代价没有人可以预估。只有自己内心足够坚定、强大,才能扛得住风波和时间的消磨,最终完成一次次的自我救赎。
尾声
2022年5月,阿诚突然等在我家楼下。彼时我已经换掉了之前的手机号,和他许久未有联络。他变得憔悴又肥胖,眼眸里都是自卑和无助,与我记忆里的“丈夫”完全没有丝毫相像。他带着几分怯懦表示:“能不能见一下孩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女儿解释可能引发的一系列问题,这个男人背后有着怎样的缘由从未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只同意让他在我带孩子去商场海洋球馆玩耍时,站在附近看一眼。
那大概是阿诚此生唯一一次见到女儿。她小脸粉嘟嘟的,专注又认真地和小朋友一起玩着海洋球。父女之间,没有任何互动和眼神的交流。他走之前,塞给我一封装有2万元现金的信封,我不知道这钱是不是来源于他的赌资,扭头看看女儿,想到自己未来作为单亲妈妈还有漫长坎坷的前路要走下去,也只能收下。
阿诚至今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我也重新收获了一份更好的爱情。在我为官司奔波的日子里,认识了现在的男友,他陪着我筛选律师,反复修改、递交各类文书,甚至帮我在分身乏术的日子照料小朋友。那些法律层面上我没有回归单身的日子里,他恪守着朋友的边界,无私地支持、等待着我。拿到离婚证后,我们终于由从未越界的朋友,变为了彼此珍惜的恋人。
2024年的国庆期间,我再次步入婚姻,坐在从先生老家开往广州的飞机上,俯瞰大地,那一刻才真的感受到: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好想对6年前大着肚子在深夜哭泣的自己说一句:“你挺过来了!真棒!”失败的婚姻、不属于我的债务造就了这些年的坎坷,同时也赐予了我可爱的女儿,我只觉得一切值得。哪怕再次组建家庭,如今的我却对人生和自我有了全新的认知: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当我绝对独立,我就绝对自由。
希望所有的女性,哪怕历经千帆,都有重新再来的勇气和随时抽身的底气。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