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向南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姐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感兴趣,不过这个姐姐温柔说话的样子,让她觉得不那么害怕。
“母亲是个温柔漂亮的人,和姐姐一样漂亮。”
“父亲呢?”
黄向南瘦削的肩膀一抖,立刻回到防备的姿态。
“对不起,姐姐不问他了。”夏桐感到抱歉。
“他是坏人,他想我死。他是坏人,他想我死……”黄向南机械地重复,夏桐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面的沟通。
她把黄向南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女孩紧绷的身体在她的安抚下,有了放松的改变。
“他说我是怪物,本就该死。
是母亲将我送走,我才有机会长大。
我本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母亲,还好没过几年,我又被接回这里。
不知他是于心不忍,还是母亲的以死相逼,没再说让我去死的话。
只是,将我锁在这屋子里,永无见光之日。
他说,如果有人发现我在这里,我和母亲都不必活。”
黄向南头埋在夏桐的胸口,用着不属于她身体年龄的语气说着这番话。
“我除了父亲、母亲、姥姥、姥爷外,没见过哪怕一个陌生人,
因为我害怕他说的是真的,真的会要母亲的命。
那次,我生了一场大病,整整发烧昏迷了两天,母亲哭着求他请大夫,可他哪肯冒险让外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当时觉得冷极了,呼吸里都是寒冰一样的刺痛。
我想,算了吧,我不如就这样去了,省得母亲日日伤心。
可我又害怕,害怕失去我后,母亲是不是余生都会活在伤痛里。
明明是那么小的孩子,想法怎么这么矛盾复杂。”
黄向南从夏桐怀里抬头,五官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可神情里的黯然,根本不是一个七八岁女孩脸上该有的表情。
夏桐觉得这个画面惊悚又揪心。
仔细算算,黄向南今年该是四十多岁,即使身体停止成长,不代表时间没在她的脑中留下痕迹。
她不是没有成年人的表达能力和思考方式,只是大多数时候,她固执地选择将时间停留在和母亲短暂相处的那几年。
如同此时,她哪里还是那个怯懦,说话都不敢看人的小女孩。
“南南,你恨你的父亲。”夏桐的话不是疑问。
“恨?以前有过吧,不过现在没有了。我不恨他,准确的说,我想把他从我的这里彻底拿走。”黄向南指指自己的头,“他不配当父亲,更不配让我日日记挂,哪怕是恨,他都不配。”
所以,黄向南不肯进入轮回,不是因为恨意执念。
“因为遗憾,所以你迟迟不肯离开?”夏桐语调平淡而悠远,像从辨不清的远方传来。
黄向南声音里透露出淡淡的苦涩,与她可爱的长相有一丝不和谐的冲突,“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困在回忆里这么多年,那得多孤独啊。我体会过孤独,那种漫无天日没有希望的等待,她怎么撑得下去。”
黄向南的表情,是极致的哀伤,可始终不曾掉一滴泪。
大概是在那些没有希望的黑暗里,早已将眼泪流尽。
夏桐觉得,再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理解黄向南的感受,她行至如今,不也是为着一夕执念。
一时间,想要劝她的话,难以启齿。
只是,自己的情况,和她又有些不同。
她没有日日可以相见的人,这世上也没有人为着她的执念而活在梦里。
“南南,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和你的母亲,就如那庄周梦里的蝴蝶。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这话有些绕,夏桐见黄向南的表情,理解起来有点费劲,她换了种通俗的说法,“你们都觉得是对方离不开自己。吴秀菊担心自己离开后,会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这么大年纪,还住在条件不便的山上;你呢,担心她走不出当年的伤痛,迟迟不入轮回,成了这世间的一缕残魂,随时有灰飞烟灭的风险。”
夏桐的话,如一剂猛药,直击黄向南病理关键。
这么简单的道理,夏桐相信黄向南听懂了。也可能其实这些年她都懂,只是没有旁人说出来,就能一直装作不明白。
“吴秀菊的一辈子,困在过去的时间太多了,你也不想她直至闭眼的那天,还是带着愧疚和遗憾吧?”夏桐说话的节奏,始终不紧不慢。
“不是,不是的!困住她的不是我。”黄向南痛苦地摇头,怎么会是自己呢,明明自己才是最可怜那个。
“因为她最爱的是你。”夏桐拔高声调,用故意尖利起几分的声音,打断黄向南钻牛角尖。“她在乎你,所以只有你才能让她选择逃避现实,愿意活在每晚和你重逢短暂的美梦里。”
一直干净的脸上,终是落下两滴不易让人察觉的眼泪。
“南南,这些错都是你父亲一人造成的,你是受害者,你的母亲是受害者,还有你的哥哥黄向北也是受害者。”
“哥哥?”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但却从未见过。
“是啊,你的哥哥黄向北,他从出生到如今,一天母亲的爱也未享受过。南南,你要明白,他是你父亲的选择,这并不是他的错。
你的母亲,我猜想她每次见到黄向北的脸,就会加倍对你的愧疚。是以这么多年,黄向北在你母亲那儿,没得到过好脸色,他何其无辜。”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他!罪魁祸首都是他!”黄向南有些颓然,是情绪过大波动后的脱力。
“可是只有你才能解开这个结。”夏桐觉得这样对黄向南有些残忍,她就是那个把活在美梦中的人惊醒的声音。
“我?”黄向南很矛盾,一如那年冰冷柴房里的小向南。
她想母亲可以走出阴霾好好生活,她又害怕母亲会彻底将她忘记。
夏桐似看破她的难以抉择,道:“选择走出来,并不代表遗忘。我们都把最重要的人放在这里和这里,”夏桐伸手去拉黄向南的小手,带着她的手,从心脏的位置,再至太阳穴的地方。“你的母亲在你这里,你也在你母亲这里,一直都会。”
黄向南的情绪彻底释放,面部表情也由起初的痛苦逐渐放松,嘴角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泪扑簌簌如汹涌的潮水。
只是,她眉宇间透露出的释然,仿佛长久以来的压抑、困惑,通通找到正确的出口。
这让夏桐在心里暗舒一口气,至少,今天不会将事情推向不可控制的局面。
哭声渐渐变小,化为一声接一声的啜泣,最后,连啜泣声都消失。
“谢谢你,夏桐,谢谢你和我说这些。”黄向南没有称呼她夏桐姐。
夏桐眼神变得柔和,还有一片无声的平静。
黄向南有种错觉,她觉得眼前的年轻女孩子,定是有阅尽千帆的经历。
“希望我的话,没有冒犯的地方。”夏桐对黄向南的感谢,未置可否。
“我想最后和她道个别?”黄向南视线飘去的方向,是青龙村后山。
眼前隔着重峦叠嶂,夏桐知道,她肯定看见了。
“当然。”夏桐的视线,也飘远。
黄向南从她的眼神里,看不清她目之所及,到底是何方。
如果这世间的离别,都能拥有道别,该是多幸运的一件事。
另一边的林天翊,只觉今天等待的时间格外久。
他一面猜测,会不会是两人一见,都觉投缘,不免谈的时间久了些。
这个念头不过刚从脑子经过,接下来他又会担心,不会是夏桐道行不如对方,出师不利被对方找麻烦了。
这么想着,身下垫着的草垛犹如针毡,使他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