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深,无人注意的吴府后巷,吴庸与李良禺恭敬的将一行人迎入了府里。
“人关在何处?可有走漏消息?”为首之人淡声问道。
吴庸提着灯笼侧身引路,“回王爷,暂且将人关在了暗室。”说着他看了看跟随在后的俞赟,“昨日下官收到俞大人的消息立即赶去京郊,将人连夜带了回来,未敢假他人之手,应是无人得知。”
“他可认了罪?”
“已经招供,与俞大人的调查并无二致。”
俞赟脸带病容,抚嘴咳了两声,“此人原还有些嘴硬,但在得知京中派人前来欲杀他灭口后,很快便松了嘴。”
跟在曹国公李文忠身后的李景隆哈哈大笑:“要是犯律之人都只用吓一吓便赶紧认罪,倒是能省许多事。”
俞赟笑而未语,未说此事并非只是吓唬。
朱棣瞥眼李景隆,难得玩笑一句,“你这提议倒是不错,得闲本王与父皇提一提,以后审训嫌犯先行恫吓一番。”
李景隆唬了一跳,“四叔您可别,我就是随口一说,可当不得真。”
李文忠没好气的瞪眼儿子,转头对朱棣道:“这孩子被惯坏了,说话时常不过脑子,您别与他一般见识。”
朱棣淡淡一笑:“景隆赤子之性,殊为难得,且他所言也无错,若能让那等作奸犯科者畏于利器、惧于生死,想必被捕后也不会冥顽不灵,拒不认罪,且行不法事前应也能忌惮收敛几分。”
李文忠笑了笑没作声,心中感叹,较之太子的宽仁,燕王倒是多了几分凶戾之气。
一旁的大学士刘仲质抚了抚须,若有所思的打量眼朱棣。燕王言语中隐约透出推崇法家明刑弼教之意,这点倒与陛下不谋而合。反之太子更奉行儒家治国之道,早些年陛下还乐见其成,但随着时日增长,在越来越多的人死于严刑峻法后,极大冲击了太子为政以德的理念,因而这两年太子才会与陛下频起争执。
以陛下的脾气,如果不是真的爱重太子,在一再被顶撞触怒后,对这个与自己理念越来越相悖的继承人,怕是也会生出厌弃之心。只是人的情感和耐心总是有限的,如果太子不能找到化解或缓和与陛下理念冲突的问题,日后会如何还真不好说。而在此情况下,这位往日一直风评颇佳的燕王殿下,又究竟是在刻意迎合陛下,还是真的有如斯丘壑?
不多时,一行人从书房进了暗室。不甚宽敞的室内,李彧戴着脚镣,狼狈的绻坐在角落,神情木然的盯着桌上的蜡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及至听到纷沓的脚步声,他才抬起头,却抬眼就对上了朱棣深不见底的双目。他面露惊愕,但很快又艰难的爬起身,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额头贴地,“罪臣李彧见过王爷。”
朱棣缓步踱至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注视他半晌,才语调平静的问道:“本王可有对你不住?”
李彧重重一磕首,语带哽咽,“是罪臣对不住王爷。”这些年燕王确实待他不薄,也信重有加,他也相信只要他忠心办事,前程绝不会差。然而,人的欲望一旦露出棱角,就再也压不回去。一步错,步步错,落得如此下场,他也怨不得谁。
朱棣弯了下嘴角,眸中却一片冰冷,“你心里倒是一直明白。”他转身坐到上首的位置,淡道,“本王今日奉命听审,希望你能将所行之事如实招来,不要有所隐瞒。”
李彧抬起头,深深看他一眼,“是。”走到这一步,他已无退路,还不如老实坦白,王爷或还能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多少看顾他的家人一二。
这一晚,暗室中的烛火一直燃至深夜才逐渐熄灭。
翌日。奉天殿。
大殿之中,朱棣微垂眼帘,神色淡淡的立于百官之前。一众朝臣鲜有人敢主动上前,只在暗地里偷瞄他几眼,再小声窃语几句。
俞赟回京时并未遮掩,不乏人亲眼看到他病怏怏的模样,加之他一回京便请了太医,连次日的朝会也告了假,显然是重伤难起。而有心人从大理寺探得确切消息,一众犯官中并无李彧,且从那些犯官口中也证实了他们一行确实遭遇过刺杀之事。于是,尽管还不能确定那刺客是否真的留下了燕王府卫的腰牌,但落在朱棣身上的猜疑目光依然越来越浓。
一阵窃窃私语中,朱元璋带着朱标迈步进了大殿。众人连忙收敛心神,齐齐跪拜。
龙椅之上,朱元璋扫眼一众臣子,不疾不徐道:“听说最近大理寺热闹的很,诸位大人时不时就去串个门。怎么,都想进去住住尝个新鲜?要是诸位想去试试,朕倒是乐意成全。”
众臣心下一个咯噔,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啊。
见众臣诺诺的不敢应声,朱元璋笑了声,只是笑不达眼底,“都不说话,这是没了兴趣?那要不要朕给你们设个戏台子,唱一出‘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如果还不满意,朕再送你们去那市井,学学那些妇人如何捉嘴弄舌,搬弄是非。众卿以为如何?”
得,闹半天,皇上这是替亲儿子找场子来了。
众臣悄悄觑了眼朱棣,心里直犯嘀咕。虽说还没证据证实刺杀俞赟一行的是燕王,但就目前来看,燕王的嫌疑最大不是?他们不过暗地里议论几句,在没确凿证据前也没打算上疏弹劾,谁料皇上竟这般护犊子。
朱元璋扫眼百官,似笑非笑,“诸位爱卿都没话说?既然你们无话可说,那朕就来跟你们说说好了。”
岂料,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出了列,“皇上,臣有话要说。”
朱元璋睨眼那人,向后一靠,笑道:“看来还是有个能说话的。邓御史,你有何话要说?”
邓御史立时道:“臣要说的是俞赟俞大人遇刺一事。据臣所知,俞大人奉命前往北平府调查侵盗官粮一案,却在押解嫌犯回京途中遭到刺杀,身受重伤,而贪墨案主要嫌犯北平布政使李彧则当场身死。据臣调查所知,当日俞大人一行遇刺之时,凶手一出现便直奔李大人而去,而李大人作为贪墨案的重要嫌犯,凶手此举很难让人不怀疑其意在杀人灭口。而最后那凶手逃跑时不慎遗下一枚腰牌,只是那腰牌竟是燕王殿下的府卫所有。”说着,他看向朱棣,眼神犀利,“对于此事,不知燕王殿下作何解释?”
一番话下来,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众臣莫不垂下脑袋,心中佩服,真勇士也。
朱元璋意味不明的看了眼邓御史,“竟有此事?老四,邓御史让你给个交待,你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众臣眼皮跳了下,皇上这口气似乎不大对劲啊。赵瑁皱了下眉,复又垂下眼,神色不显。
朱棣眼皮都没撩一下,淡淡道:“父皇,儿臣建议日后选擢御史时,先需测一测脑子。”
“噗!”有大臣忍不住笑出了声。
左都御史詹徽嘴角抽搐了下,好在他知道燕王此言并无针对他之意,且那邓御史也不是他的人,他也就懒得出声维护了。
朱元璋手指点了点朱棣,佯似不满道:“人家指着你的鼻子骂杀人凶手,你倒是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朱棣看也未看气得涨红脸的邓御史,一脸淡然,“昨日俞大人押解嫌犯归京,儿臣奉命连夜监审,俞大人亦有在场听审。儿臣见俞大人面带病容,遂请了太医替他看诊,却是俞大人早年旧疾复发,太医针灸过后已无碍。至于邓御史提及的犯官李彧,如今还好端端的关押在审刑司里,何来灭口一说?儿臣着实不知邓御史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连活人也能说成死人。”
此言一出,不少人顿时面面相觑,原本冷眼旁观的赵瑁和麦志德更是微微变了脸色。
邓御史惊叫出声,“李彧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朱棣眼神一利,“怎么,邓御史觉得他不该活着?”
邓御史眼底闪过一抹惊慌,“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棣冷勾下嘴角,“虽说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但参奏前也得言之有据,否则无故枉滥,只会凭添笑话。”
邓御史一时气怒,刚想张口,这时邢部尚书王惠迪出列道:“敢问燕王殿下,您说昨晚曾提审李大人,为何刑部未曾得到通知?李大人乃是要犯,您私下提审,恐是有些不妥吧。”
“大理寺也未得到通知。”郑如海越过大理寺卿李仕鲁出列道。
邓御史闻言立时振奋起来,高声道:“燕王殿下,李彧乃是朝廷要犯,陛下此前明令五堂会审,您却不经通知王大人他们便私自提审,难道是担心李大人招认出什么不利之事?”
朱棣终于施舍了记眼神给他,“邓御史莫非忘了本王乃是奉命监审?且谁告诉你本王是私自提审?贪墨案主审乃是吴右刑,他提审犯官还需与谁报备不成?至于未曾通知王大人他们,乃是本王担心走漏风声,毕竟此前刺杀李彧之人还未找到。不过陛下另行安排了曹国公、俞大人并刘大学士从旁听审,断不会有邓御史担忧之事发生。不知邓御史还有何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