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府深春的深夜很安静,谁也不知道黑暗中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老道,一个乞丐就这样对峙在竹林中。
男孩站着,女孩躺着,老道坐着,乞丐斜靠着,没有人动,因为每个人都很坚定。
“少年人,我名竹道三,来自东海蓬莱。我的话,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蓬莱的话,这一点柯三公子可以为我作证”,老道沉吟半晌,继续开口道。
“少年人,你今日往旁退一步,我蓬莱承你一个人情。”
柯吃水微微动容,因为他很清楚竹道三这句轻飘飘的话实际上有着多重的分量。
东海有蓬莱,凌悬九天上。
帝国有五宗,东海蓬莱就是其中之一。
当世七出尘,蓬莱之主就是其中一位。
这样的蓬莱,所施予的人情该有多重,不动脑子都能想明白。
“这丫头到底是谁?能让蓬莱舍得下这么大的血本?”柯吃水皱眉问道。
“这丫头是谁并不重要”,老道微微摇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既然女孩本身并不重要,为何老道脸都不要了都还要杀她?
乞丐低下头,似有所悟。
楚让抬起头,他已想明白了。
只有一种可能。
“抱歉,我不管是谁请你从东海大老远跑来杀人,只怕要让你失望了”,少年轻轻摇头,认真而平静地说道。
乞丐扬了扬眉毛,有些赞许地望着少年,心想也许他真的不蠢。
老道沉下了脸,难看至极地瞪着少年,心想他怎么这么蠢。
“少年人,老道我真心实意为你好,请我西来者有比天高,如果让他知道你拦在老道面前,后果真的很不好”,老道深深地望着楚让,苦口婆心道。
杀谁不重要,却一定要杀,那就是请杀之人的面子很大,如果杀不了,受邀之人会很不好。
“抱歉”,楚让依旧坚定而干脆。
两世为人,他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上一世的他可以说就是从威胁里一步步出来,最终走上巅峰。
而且他的抱歉还有另一层意思,这层意思只有楚道童自己才明白,别人都不懂。
“哦?少年人,你不怕?”道士轻轻扬了扬眉毛。
“不怕。”
“如果我说是长安天家要她的命,你都不怕?”
楚让暗笑一声,他是谁?他是楚门庶子,他的爷爷有叛国通敌之死罪,他的全家此刻都正被死死镇压于长安天牢。
他可能会怕当世强者的追杀,却绝对不会恐惧帝国权力的怒火。
而且,他已经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东西。
“抱歉”,少年再次淡漠地摇了摇头,“请你走吧。”
盘坐于竹下的老道再次陷入沉默。
乞丐转头看看老道,又回头看看少年,脏兮兮的嘴角似笑非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唉。”
良久,道士长叹一声,吃力地缓缓站起,左手撑地,蓝袍下枯朽的身躯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楚让微微松了口气,虽然眼前似乎有大腿可抱,但面对着这样一位道法精纯的恐怖人物,他的心始终都高悬着。
老道叹了口气,扶地而起,似乎准备离开。
然后他无事的右手忽然再出一掌,掌心上原来的“归”字竟不知何时已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血肉翻飞,苍劲有力的新字。
“来”!
来,谁来?
谁都来!
这片天地间的谁都来!
随着道士一字轻推,天地间元力再起,但去之前的“去”字不同,这一次元力向着相反的方向铺天盖地而来。
自远方起,向道士来。
楚让和身后的女孩相继不受控制地被元力疯狂卷起,向着老道掌心的“来”字飞去。
他奋力想要挣扎,但人之于天地元力,就像小舟之于翻天巨浪,任由漂泊,孤立无援。
他被道士的一个“来”字吸去,毫无还手之力。
大海中唯一不动的,还是那个脏兮兮的乞丐。
乞丐终于怒了。
“竹道三!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丫都被我两棍子加一脚碾成这样了,还不死心,太天真了点,真当我是吃白饭的?
道士根本不理乞丐的怒火,面色不改一言不发,右掌“来”字推出,左掌飞速扬起,操控起在元力海洋中飞扬的无数竹叶化作刀锋,直冲女孩而去。
他决意倾力一击,再不管挡道的少年,正因为这样,他左手掌握的漫天竹叶已经陷入近乎疯狂的状态,在空中横冲直撞,切向女孩,也切向楚让。
元力狂舞,竹叶如刀,吞没一切,看似无可阻挡。
偏偏这片疯狂的海洋中,站着一个乞丐。
“屡教不改,蠢!”
乞丐轻轻叹了口气,把左手中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动**怜的就像这破碗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似的。
然后他的左手握上了右手的破木棍。
乞丐双手持棍,就像挥高尔夫球球杆那样向着道士自下而上猛然挥击,动作从容潇洒,却不失力量。
一棍天开月晴朗。
一股残暴至极的气流从乞丐手中的木棍上奔涌而出,瞬间冲破漫天竹叶与天地元力,如春风化雨般留下一路宁静与清明,最终轰击到老道身上。
道士惨呼一声,本就孱弱的身躯再也没能经受住如此恐怖的打击,整个人都被这一棍子打飞上了天,飞过层层竹林枝梢,彻彻底底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中。
“他死了?”
楚让从空中重重摔下,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望着头顶沉默的夜空,开口问道。
“切,哪有那么容易死,赶跑了而已”,乞丐有些郁闷地撇了撇嘴,重新把木棍交还到右手中,弯腰捧起地上的破碗,仔细打量一番,在确保碗完全没有损伤之后方才作罢。
他回过头,发现楚让正有些幽怨地望着自己。
“你干什么?”
“前辈,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楚让微微有些不悦。
“啊?”柯吃水有些发愣。
“现在不杀,以后要杀就难了。唉,啧啧啧,怎么没杀掉呢?”少年郁闷地摇了摇头。
乞丐望着眼前这便宜师侄的好看脸蛋儿,乌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抽了抽。
一个眉清目秀、人畜无害的好看少年用聊吃喝拉撒的漠然语气哀叹应该先下手把别人给杀了——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但是他喜欢。
因为他是柯吃水,他是聪明人。
聪明人喜欢聪明人。
乞丐嘿嘿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很痛快,笑的少年有些毛骨悚然。
他无比亲切地拍了拍楚让的肩膀,明亮的双眼中忽然布满了疼爱,长辈看晚辈的疼爱。
“你不如大哥,但大哥也不如你,这很好。”
乞丐无比真挚地说道。
“前辈……”楚让有些迟疑地开口,却被乞丐一皱眉头,挥手打断。
“叫师叔。”
“前辈……”楚让再次开口。
“不听话?都说了叫师叔!”乞丐一瞪眼。
“前辈……我有师父。”楚让硬着脖子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有师父,一朽府那个懒的要死的老头子嘛!”乞丐大手一挥。
楚让有心替师父辩解,但想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因为人家说的是大实话,自己两世为人都没见过像师父这么懒的人。
“你有师父不假,但你继承了大哥的衣钵,就是大哥的徒弟,所以你叫我一声师叔,不为过。我叫柯吃水,你可能没听说过我,四君子里我排行老三,我就是你三师叔了!”,乞丐说的豪气干云,胸脯连拍。
“前辈……”楚让还要开口,却被乞丐一句话堵了回去。
“你四师叔……还好吗?”
四师叔?哪里来的四师叔?他怎么认识?为什么问他?
少年有些困惑地望着乞丐。
“他在汪是谁那破府子里住的可还好吗?”乞丐再次开口,脏兮兮的脸忽地沉静下来。
望着他安静而哀伤的双眼,少年忽然就明白了。
他想起师父曾跟他说过的故事,想起师父说故事时感叹的眼神,想起乞丐所言的种种称谓,想起岁月,想起南海与大河,因为震惊而久久说不出话来。
“江南曾有一公子,风流倜傥,冠绝古今,诸多红颜慕名而来为了一睹他之风采,犹如滚滚秋水尽赴东流。”
“桃城曾有一女子,英武俊朗,偏好男装,能饮烈酒三天再三夜而不休,能居污泥三年又三月而不染,犹似不醉之荷般脱俗人间。”
“大泽曾有一书生,投笔从戎,最精商贾,以个己家产接济一府百姓,救八方生民,百姓吃水而不忘挖井之人,在家中立像敬香而拜,功德无量。”
“长安曾有一将军,力拔山兮,气魄盖世,天生神力,公认武道鬼才,引皇庭剑院竞相执教,以无名之名名震中原。”
“骊山之巅有一石桌,已立风霜雨雪三十年。三十年前,江南来了东流公子,桃城来了醉荷巾帼,大泽来了吃水书生,长安来了无名将军,他们四位聚于骊山之巅,笑谈风月,指点江山,大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互相结拜为兄弟姐妹,共为当时天下年轻一辈最杰出的人才。骊山宴后,帝国四君子之名响彻秋水两岸。”老侯说着抠了抠自己不知多久没洗的臭脚丫子,原本神往的语气忽地一转。
“嘿嘿,只可惜,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楚让正听的如痴如醉,不料师父竟然话锋忽转,不由愣住。
“嘿嘿嘿,可惜他们的师父不是我啊!”老侯长叹一声。
……
楚让直想翻白眼,但他已经习惯了自家师父这副鼻孔朝天牛气哄哄的模样,只能低下头不说话。
“怎么?不信?”老侯间徒弟不理自己,好生没趣,只能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叹道,“唉,你以后就会懂了,若是我做他们的师父,他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前因后果,今夕画面,无数碎片此刻在少年脑海中忽地拼合到了一起。
“你是柯吃水!你不是在大泽吗?”道士震惊地指着乞丐问道
“你继承了大哥的衣钵。”乞丐温和地说道。
“你四师叔在汪是谁那个破府子里,住的可好?”他望着他,目光温婉、平静而哀伤。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
师父的话,和话中的道理。
江南的东流公子最终成了南海边上的伤心人。
大泽的吃水先生,变成了现在眼前的这个脏破不堪的乞丐。
长安的无名将军——少年眼前忽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寂寥萧飒,好似黯然垂暮的老钓翁,面对着一朽府残败欲坠的大木门,沉默而坐,一坐就是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