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卿语气却不容动摇,声音却越来越轻啊,最后几乎在她耳边低喃,“阿卿,相信我,我还会带你回雪山,我们一起回去,我们……来日方长。”
生命即将流失殆尽的夜里,她竟见到了星辰陨落凡间。
那是她第二次花期,睁开双眼,就看到天际的银河万丈,漫天繁星闪烁着,忽然间纷纷陨动起来,滑过幕空,照亮整片沉寂大地。
远远的,是缓缓流动的河,星辰落下,似无数火折在浓烈燃烧,映得几支画坊一片明艳瑰色。
就像一场迟到的盛宴,点燃这座不夜城。
只是已经没什么想换的愿望。
因为相拥而眠的那晚,那夜如此接近的月光――已然遥远。
十一重天。
我看着她,我不知她醒来之后会感谢我助她修成仙身,还是会怨我,硬生生地造了一个沈蝶衣,硬生生地造了这段情劫,让她与她的子卿从此人仙两隔。
“花神,叨扰了。”
我看着踱步而进的紫衣男子,心想他恐怕才是最伤心之人,便点了点头,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唤醒床上少女的,是一阵淙淙的水声。
她睁眼,吃了一惊。面前缕缕长烟,片片水雾,恍若仙境。九霄站在面前,玉冠束发,紫服加身,云袖上滚着金边,极尽华美。低头,她竟是人形,白衣绽着红莲。
“这是……哪里?”她轻问出声,漾出一片空灵回音。
九霄凝视着她,微微地笑了,悲伤似有实状般溢出眼角,顺着他俊美的脸颊缓缓流下。
“……画莲,恭喜你修得仙身,归入仙班。”
画莲。
她一阵眩目。两个字,像一道魔咒。瞬倾万变。
身体中,似响起了钟鸣,一声一声,荡开在九霄云外。那些跨越了万水千山的因果前尘,挣破了记忆束缚,骤然重现――
一百年前,她是花神白颜执掌下,花海丛中的一朵红莲。后来,白颜将她赠与凤天楼的九霄神君作侍。
妖族入侵凤天楼那日,恰遇在外散步的九霄神君,毫无防备的他被猝不及防一剑贯心。而她,她作为仙侍,本应护主。可危险倾至那刹,她不仅没有上前挡剑,反而镇静地退到一边,冷眼旁观。
后来妖族被清尽,九霄神君也无大碍。她却被告至天帝面前,罪状是没有护主执念,生性冷漠。
她承认。那些神君与她何干。
天帝念在九霄神君的求情上,谴她下凡渡劫。然后,就是她天山十年,只作为阿卿的十年。
朦朦胧胧的雾气中,九霄的声音轻飘飘的:“画莲,从你来到凤天楼起,我就爱上你。可那么多年的时光,你却一直不为所动。你的眼中,空泛得一物不存。我本以为是你本来便不会对人动心,可当我向天帝求情,陪你一起下凡渡劫,我才知道,你不是不会动心,是不会对我而已。”
“我是亲眼看着你一步步爱上他,却无力阻止,无法阻止。”
“以至后来不愿在看,宁愿离开天山去逃避。”
他靠近她,搂她入怀,气息沉沉地拂在耳畔,传递着难言的悲痛。“如今,你仍不能爱我,我便放你自由。从今天起,你与本君再无任何瓜葛。”
语毕,他不再看她,转身离去。花海一片空静,流水泠叮,那抹修长孤寂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白烟尽头。我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从今往后她再不会见到他。
“我早在数百年前便对他动心。那时的我只是花海中一朵普通红莲,高高在上的神君如他又怎会在意一朵花的心意。”她对我说。
九霄,是九霄神君,九霄之中莫非他的王土。而子卿,是她一个人的子卿。在天山寒冰雪地里他守着她十年,对只是花的她不离不弃。
我知道,花的头脑太简单,只认初见便对她好的人。
她想起来了。人间的最后两日,九霄曾来找她。他的第一句话是问她后悔吗,她说不。第二句话是陈述句,他说,你不能爱上他。她没什么反应,他说的第三句话,说子卿在找她,问她是否愿意跟他走。
她就艰难地笑起来了。或许是她的笑太耀眼,他深深地沉默下去,未再追问。次日,他带来了子卿。子卿扑到她身边,把已经奄奄一息的她揽入怀中。
他哭了,少年的泪灼烫地滴在她身上。他说对不起,对不起阿卿,你不要死,我带你回家。
他曾傻到以为救沈蝶衣只需她一点滴血汁,不会危及性命。
她不怪他,真的。他只有十八岁,在她看来,他只是个心存善念的孩子,可以守着一朵不开花的花十年,可以为一个少女的纯真放下血仇。
他带她离开,却遇到沈家堵截,几番打斗下来他们逃出那里,他却负重伤倒在天山脚下。那一刻她终于说出自己的第二个愿望,她用元丹换他性命,自己化作一道平安符,佑他千秋万代。
天帝曾说:你心无执念。可没有执念的她竟在短短十年里殒两次花期,只为子卿一个平安。而那竟不过是一场考验,为渡一劫。
阿卿,她只是阿卿多好。
她安分地在十一重天呆了下来,每日在花海里帮着我照料万花,没有特意去观世镜里窥子卿下落。从此路不相同,再多牵连便是徒曾伤感。
花海之大,她漫不惊心地看那朵朵安静绽放的花,它们一日日,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悲伤。谁都不能看穿它们背后的故事,不能知道它们谁的心中,是不是将来也会藏了一段事,住着一个人。
时光,漫长寂静。圣泉潺潺地长流,烟雾终年升腾。
“画莲,人界有个男子,因食了仙人元丹,又几经轮回历练,终被召入仙班,赐号玉恒清君,今日是他的接尘宴,你且随我看看。”我笑意盈盈。
我和她走进新置的恒轩阁时,玉恒清君正被一众仙人们围着道贺。他从应酬中分出视线来望向门边,一下子看到了我身边的人。
笑意僵在他脸上。我看到他们的目光跨越重重的人海在空中相对。时间好像凝固,蒙蒙仙界似乎只剩下她和他。
“姑娘你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面前走来的人很迟疑。那张清雅如白荷的面孔,隔了万水千山,与记忆中的泪痣少年慢慢重叠。画莲从失神中缓醒,忍不住挽起唇角。眼眶却一下子湿润。
有微风摇动起云间盛夏。
故人已归。
“我回来了,你竟没有半分欣喜?”
紫陌正倚于一张案几边看书,披着一件大大的白衣,长长的睫温柔地半垂,满头乌亮的发流至腰间。案上点了熏香,淡淡的白雾里,他俊秀的侧脸美得像樽艳雕。
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在叫。
他露出了白莲般清秀淡雅的笑容,放下书,踱步到我面前,声音澄澈:“你舍得回来了?”
那宽大的衣服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肩头滑落,我半晌没有出声,呆呆地看着他。
花香袅袅。
“不告而别,是不再喜欢我了吗?”
四周很静,阳光温柔地落在我们肩头。我恍然,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砰然”一声,如电流击过我的神经。
“……当然不是,我只是走得匆忙了些。”
一块方巾被递到了面前,幽香扑鼻袭来。紫陌细长的眸子弯了起来,笑若春风:
“颜儿,你流鼻血了。”
……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发生了一些事。首先,便是你那宝贝白鹤同长欢成亲了。”
“什……什么……”
我怒火攻心。
“你等我片刻,我去讨个说法回来。”
我一路杀到了赤霄宫,准备把贺蝉衣这个吃里扒外、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家伙揪出来打一顿,却立马被扑到我面前的长欢给拦住。
“诶诶诶花神你别生气……”
我能不生气吗?!我这才走了几天啊!
“其实我家小白不告诉您主要是怕刺激您,您比她年长那么多岁她却先你成亲,这般于礼不合,十分惭愧……”
数万年没骂过人,我现在真的想骂人了。
“待我们孩子出世定亲自来十一重天向您赔罪。”
一口凌霄血喷出,我羞愤欲死地回了花神庙,紫陌刚刚把我走之前的那杯茶喝完。
“其二呢,便是在下一不小心在你之前,将这万花中的一朵渡成仙了。”
他将我抱起来放在榻上,然后自己也坐上去拥着我,头埋在我颈间,就像灵宠对待主人一般蹭我。
“听故事吗?”
“听。”
我舒服地躺在他怀里,静静地听,沉醉在他迷人的眉眼中。
我发现紫陌这厮的品性越来越像墨辰了,像一朵素水莲花,淡雅、高贵。他只要微微一笑,四周便好像平静如水,时间都轻轻放缓脚步。我每看着他醉人的双眼,闻着他身上的清香,就像走进了画中,整个人都走进安适。
十一重天的迷迭花灵“不小心”洒落人间,竟没入了一个凡人的将死之躯。
她大约是天底下最大的幸运了。
那个少年拉着缰绳,从云端直下,然后带着浅笑定在她面前:“你要记着,我不是南央的太子,我是你的师父洛潺。”
“那她如今在哪里?她离开南央回到十一重天了么?”我转头问紫陌,没想到角度刚刚好,我和他的唇擦身而过,他的眸色变深了些。
“你不用操心她,南央的太子肯收她为徒,自是很容易成仙了——”他顿了顿,嗓子也哑了些,“不如我们来做些有意思的事?”
我老脸一红,虽然紫陌最近变得愈发翩翩公子了,可在某些方面仍然是简单粗暴的。而我刚在人间走了一遭,累死了。
我决定转移话题。
“紫陌你觉不觉得万花渡劫得太慢了?”
“嗯?”
“照这么一朵一朵渡下去……”我拨弄着手指,“我们得猴年马月才能成亲了……”
他清澈的眼睛忠诚地微笑着。
他的皮肤像昆仑山里洁白的雪莲花,他的眸子是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
我干咳了一下。
“我、我这么想的,不妨把她们都洒向凡间,然后我们下凡一遭,遇谁渡谁,没渡到就让她们继续留在人间,等待有缘人。”
紫陌的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星河灿烂的璀璨。
“你、你觉得可好?”
莫非是觉得我这做法忒大胆了么?
“她们在这天上陪了你万万载,你一兴起便要把她们全抛下凡间。”
我低头,十分惭愧。
“这么绝情……我喜欢。”
啥?我愣愣地看着他。
暮色中衣襟风动,飘然若仙。如玉的肌肤,微微带着月光一般清清的寒意。
万花乘着这一阵风,纷纷拔地而起,如蒲公英一样飘下凡,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他携起我的手,澄澈如渊、明媚如春、温涵如珠的双目看着我,嘴角似笑非笑。
“只是颜儿,我希望你的绝情——不要用到我身上。”
云雾间,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