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几个在丰乐楼里喝了一夜的闷酒，等到天亮，也不见你来。”
丰乐楼据说乃胡商所开。在外望去，四周空阔，八面玲珑。栏杆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进去后，楼下还有修竹夹牖，芳林匝阶，春鸟秋蝉，鸣声相续；五步一室，十步一阁，野卉喷香，佳木秀阴。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丰乐楼最大的特色是：胡姬。美貌的各种各族的胡姬！她们迎来送往，娇声连连，据说“什么事都愿意干”，真真是个“销金”的好去处。
这批少年营的同窗是“大出血”了。
可惜人被马腾带走了。
这小王爷半路上遇到了师傅马腾，一起出了安西大营，两人直奔西都大街而去。
他对马腾感叹：“我在大街上有如鱼得水之感，我居然很喜欢这喧喧嚷嚷的人群。”
这样的西都，让小王爷霍昭智有一种回到了人间，重踏大地的充实感。
马腾微微一笑，居然带着人七拐八弯，进了一家清净的小店：面对一弯白带般的小河流水田野，室内雪白，一溜的木头地板，上了清漆，沿着小轩窗处铺了高榻，小桌子上居然还摆了一束小野花。
霍昭智觉得眼熟，端过小玉瓶一看：娘呀，是他送给小春的阗玉瓶！
“今日刚开的店，是小春自掏私房钱，从上京挖来的人。她说这里的羊肉没话可挑剔，可惜不和她口味。”
小王爷霍昭智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春的舌头被马家的厨子和马夫人培养成一流，马夫人的厨艺据说在上京权贵家的夫人中数一数二。
只是马小春的品味很独特，向霍昭智当面传授过心得：至高无上的美味在民间。
西都的大街小巷中的老三家的猪头肉，张老头烧饼，萧家馄饨，庾家的粽子，韩家的水晶龙凤糕，天赋楼的梅花饼统统都是小春挖掘出来，带给这小王爷尝过。
其实霍昭智和小春的关系，在后期是被美食培养出来了，那批纨绔是严重的忽略了这点：集体认为他只是给马腾面子罢了。
“这店能赚钱么？”他心情一下子大好。
“她只想讨你欢心。”马腾慢慢准备好茶具，抬头望了这弟子一下，“你想辜负她么？”
“二哥，我更喜欢你。”霍昭智一下子嬉皮赖脸，“我天天想着你，你信不信？”
“讨打！”马腾的贵公子样被破功了，气得瞪着霍昭智，“一会儿给你喝杯茶，去去腻味。”
先送上来的四个瓷碗里菜颜色雅致，过口唇齿皆是鲜美：冰镇过的白色的萝卜丝夹着北方的甜润的鸭梨丝；樱桃肉，樱桃已化在肉上，樱桃红冻诱人；蟹肉酿金针，是把绿豆芽掏空灌馅进去，馅料居然是海鲜；南瓜盅，选了小南瓜，把鸡丁、火腿丁、鲜莲子、龙眼、松子、杏仁、核桃等酿在其中，清纯鲜美的味道四溢。
霍昭智明白：这四样花了不少心思。
“小春呢？”他问。
“内疚了？”马腾忍不住笑，“她还不知你回来，我特意瞒了她。这些是我替你准备的，你信不？”
“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了，我得好好尝尝。”
马腾一笑，慢慢夹起一棵豆芽，看着霍昭智已迅猛之势，一扫而空。
“你呀，一点小王爷的尊贵样都没有。”马腾自然看不惯，但却是眉眼含笑，“这里最好的是羊肉，要么？”
“我一回王府，常去侍卫处讨羊肉汤喝，加大量的胡椒和姜片的那种。”
马腾看着这什么都不隐瞒的小王爷，担心的：“你长期在野外，体内湿毒严重，只怕于体质有亏。过几日，我给你一些药膳方子，你让人做去。”
“还是二哥做给我吃吧。”他很是干脆的回答，“拿给我，我也会忘了。”
“你倒赖上我了。”马腾很不悦，“有见过你这样指使师傅做这等事的徒儿不？”
“没有。”他很坦然，“我又没拿你当师傅。”
马腾让人上了一大盘剔透的薄羊肉和一小玉瓶清酒，霍昭智又吃喝了不少。
马腾的一双朗目扫了他一下：“昭智，几个月不见，你长高了不少。”
“是啊，这段日子我猛窜个子。”
马腾将最后几块扔到他碗里：“吃吧，看样子和你的胃口。你到了狗也嫌你的日子了，怪不得你父王常被你气得发抖。”
“二哥，你不会是奉我父王之命来找我吧？”昭智一猜就中。
马腾点头，脸上现出奇怪之色：“昭智，你为何老是跟他作对？这不符你的性格。”
霍昭智警告道：“二哥，你别卷到浑水里。”
“你以为我乐意？”马腾不屑的冷笑，“霍昭智，你以为你是谁？我看你就是外表好些，内里就是一个什么都拎不清的糊涂蛋。”
“我是个糊涂蛋，但二哥还是管了。”霍昭智马上又嬉皮笑脸，“二哥这是为何？”
马腾语塞，一会儿才听到他轻笑：“昭智，你这个小滑头！”
“二哥，我会读心术，你信不？”霍昭智喝了几杯，上了脸，一双眼亮晶晶的，“你从西都快马去吐罗火助我，
我爹也不是好惹的。我爹积极热烈的响应了皇上的号召，也与北方的鹘国热烈联络。
现在已安排停当，两个姐姐将出嫁给回鹘王的两个儿子。
她们在向我爹正式行礼。
“愿儿恭谨，耀吾门楣。”我爹说话时威武慈和。
我眼睛看着这两个美丽的姐姐接过我爹的“见面礼”，行礼退下。
从此后，她们的命运将属于安西府，而不是自己。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微笑，包括霍堂叔，仿佛这两个姐姐已经在我家呆了十七年似的。
对于这两个被选出来的姐姐，能站在这些男人中片刻，听到他们的赞誉，或许已是无上的荣耀。
霍堂叔有十个女儿，我甚至不知道她们的生母是谁。
我很同情的想：这两个穿戴如此精致美丽的族姐还不如在安西街头叉腰开骂，大胆放歌求爱的山野女子。
我发觉我爹的目光移向了我。
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瞟向了站在我爹旁边的我。
我爹微微一笑：“昭智，还不快去给你叔叔们行礼。”
“昭智！”很多人亲热的唤我。
我被昭武领着，嘴角含笑，总算把我霍家的男人都认识了个遍。
“这小子生得好！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的！站在这里都觉得祠堂熠熠生辉！”我二叔休明不住嘴的夸我。
“美玉无瑕。大哥，昭智长得真像大嫂。”三叔霍炎是我爹的庶第，给了我丰厚的见面礼。
霍堂叔笑眯眯的：“昭智，五叔见你一次就替你爹发愁一次，你将来的亲事该怎么办？”
他同我爹的关系极好，也只有他会开这种玩笑。众人都哈哈大笑。
“我霍家为安西府三地呕心沥血，佛祖佑我子孙，才会俊才齐出！”我叔公霍震曦是我爷爷的同母弟弟，现在的霍家族长。
他一双老眼欣慰的看着我和昭武。
“大将军，我霍家列祖列宗今日当欣慰之极。”
我爹哈哈一笑，眼风也扫过立在众人面前寒暄的我与昭武一眼。
当霍家祠堂只剩下二叔、我爹及我和昭武时，我这北庭赶来的二叔休明直言不讳：“我说大哥你也忒糊涂，不凡人有不同于常人的命格八字，你总算想通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我真的命格八字不行。
我爹看看我，面带沉思。
“他的事都传到北庭了，我都不敢相信。今天特意问过袭古，袭古说他都调查过了，事事是真。”
“你真是糊涂，我霍家四代就出这一个集天地灵秀的。看一眼，就觉得有了奔头！”
我看看昭武，他不动声色。我心中一酸，眼泪都差点流下来。
这算什么话！昭武是长子嫡子！论灵秀论功勋，哪里轮到我。
“父亲在世，就意外昭智的聪慧，当初特派我去上京重金礼聘薛大儒过来。现在一看，父亲的眼光远胜你我。”
“谁说我霍家只出武夫，个个粗鲁。我看昭智一出来，论外貌论尊贵论才智立马就可以压倒上京的三皇子，哼！”
二叔拿我与皇家中宫嫡子相比，我爹马上示意的咳一下，二叔收了声，脸上的得意却不想收回。
我爹的眼睛也望向了昭武。
昭武一笑，望向我的眼光尽是疼爱：“昭智有时让我也惊讶。只是他年幼又不肯出头，父亲疏忽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爹又哈哈一笑。
北方有鹘国，正日益强大。国内藩镇林立，各据一地。男方的羌族又兴起，相信大魏的皇帝绝对睡得不安。
其实，权力与安睡度正好成反比。连我爹都想尽了办法，想拉拢最靠近的鹘国，以睡得安稳些。
关于和亲盟约这回事，我实在觉得无聊。
我去见过这两个姐姐一次，其实是奉命去和这两个姐姐拉近关系。“让昭智去一趟吧，他让人容易亲近。”昭武对我爹建议。我见到她们时，五婶母正给她们讲郑历公与雍纠合谋想杀死雍纠的岳父祭仲的故事。
这故事实在太有名了，史书就有记载：
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公载以出，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夏，厉公出奔蔡。
人尽可夫，父一而已。
我五婶母意味深长的看着两个女儿说：“大道理我就不说了，凭你们的能力，相信会斗得过鹘那些没见识的野蛮女子，可别忘了，给你们撑腰的是娘家。没有霍家，就没有你们在鹘的底气和地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霍家若落到低谷，你们就不是高贵的郡主和王妃，而会是被转手于其他男人的奴隶。”
两个堂姐一副明白人的样子，齐齐应了声：“是。”
倒是糊涂了在一旁的我。
我常常想，枕边人如果时时想着“人尽可夫”或“人尽可妻”，该多可怕！我想这两个堂姐，她们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半路想办法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