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上的火势,没有丝毫要熄灭的迹象,反而更加猖獗,将四根白玉柱统统吞噬。这一片炼狱火海,仿佛烧在姬发的眼睛上,灼灼发痛。
他顿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跌倒在地,空气中的灼热扑打着脸颊,却好像是数年前临别时那个难得的拥抱,好像抬起头,就能看到她最初的模样。
那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俏皮地背着手,面对着那时落魄的他:“你就是西岐来的二公子吗?不怎么像坏人嘛……”
可当他真正抬起头去,眼前的,只是火海和空虚而已,哪里会有她。
再也,见不到了……
他报了家仇,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一个人,一个于他如同魔咒的人。
因为她,他回到西岐后,早已集结了兵力,早已大会了诸侯,而商王也不知多少次出征,但他始终没有让兵马走出西岐,哪怕一步。
她和家仇,孰轻孰重,他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直到诸侯多次催促,直到他亲自去拜祭了死于两代商王之手的父亲和祖父,他才终于狠下心,军前宣《牧誓》,八百诸侯讨伐朝歌——虎狼之师,去攻打她的国家!
胜利的喜悦,让他几乎将始终不愿去想的她忘了。他将成为天下之主,周灭商,大仇得报、何其畅快!
但,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鹿台上。正如当头一棒,让他从梦中猝然惊醒。
一股莫名的痛苦与悲伤,在他的心中翻搅,那一抹在火光之上的白衣,那一张熟悉的面庞,正如数年前那般不染俗尘,太过刺眼。
离别之苦、家国之恨、独行之孤、彷徨之悲,这一刹那,无比真切。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为他失去一切,最后无助地叩问他的心弦,再将一腔爱恨尽付火海,正如她的父王,为国而死,为爱而恨。
他不是成功了吗?他不是大仇得报、灭了殷商吗?他不是已经成为这天下之主了吗?
为什么这历尽千辛、受尽屈辱才得来的成功,让他如此心痛?
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想起的,不是自己唾手可得的天下江山,而是数载前那个天真地信着他的女孩,那个会拐弯抹角要自己做她师父的女孩,那个会为了目标拼命学剑术的女孩,那个傻痴痴地等了自己数年的女孩……
为什么……
眼眶早已温润,只是他倔强罢了,这不争气的泪珠子为什么要滚下来……
脸颊的灼热感忽然增强,他抬目,那高台上的火势愈加旺盛,贪婪地向上空蔓延,直冲云霄!
“王,那个是——”
从巨大的火舌中传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嗥鸣,随着火焰延出一串缭绕空中,竟渐渐形成了一只火凤玄鸟的雏形,愈加清晰。
那真的是一只金红玄鸟,细长的脖颈上金羽灿烂,巨大的翅膀还带着火焰,尾羽修长,展翅翱翔!
火凤凰,正是殷商的神祗——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凤凰的背上,一抹白纱坐于火焰之中,冰蓝色的清辉笼在她周围,光纪寒图紧紧握在手中,展开。
乌黑的第三十二颗星宿,此时竟变作了赤色。
一缕火焰悠悠而起,从她发间掠过,那一头青丝,瞬间变作耀眼的而孤独的金色。
她坐在凤凰背上,一手抚在凤凰脖颈,火焰将她的衣袍鼓起,这一刹那,她如同重生的神灵,睥睨众生。
凤凰展翅而起,长长的尾羽翻飞,喉中发出一声长鸣。
他在鹿台上空盘旋两圈,洒下点点星光,继而凌空而上,直上云霄——
重生的凤凰,腾于高空,万仞之上,恍如与世间战火隔绝,向东而去。驾黑云,凌长空,千载浮生,因涅槃而止,因重生而起。
连凤凰上的金发女子,也随着凤凰于飞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不复得见。
她在这头,他在那头。泪下沾襟,遥遥相望,永不思归。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
幻象中,鹿台后新建的宫室,并没有人居住。寰宇厅楼,雕龙画凤,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
换上了王袍的姬发,比起前一个幻象中,似乎沧桑了许多。他的侍从静静候在鹿台之外,而他,仰头面对着这新修的宫殿,却忍不住走了上去,伸手抚摸着门边楠木金丝的雕饰,竟然笑了起来,笑得悲凉。
“湄儿,我为你造的宫殿,你可喜欢吗?”他梦呓般喃喃,枯朽了许多的手从上往下,抚过雕木,“我穷两年时间为你造了这座宫殿,因为这是我们的婚房。我会兑现承诺,我来迎娶你了,湄儿。”
正如殿中藏了一位佳人,等不久,就会笑吟吟地为他开门,再甜甜的喊他一声:“师父。”
但殿门紧锁,其中并无一人。他连推门而入、进去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姬发,你还是这般假惺惺?”
姬发醒神,回过头去。隔着几丈,突然冲过来一位黑衣男子,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狠狠骂道:“姬发,你给我滚出朝歌!三妹不是你的人,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你配不上三妹,给我滚!”
姬发扯开这黑衣男子的手,趔趄着退了几步,靠在宫殿门边,还在试图努力抱着木柱:“让开!这是我给她建的宫殿,别来烦我!我要和她成亲,我要娶她为妻!”
“娶她为妻,就你?”黑衣男子嘲讽地笑了笑,狠力一脚踹在他腿上,“你去娶你的江山天下!当年三妹在宫里天天盼你等你,怎不见你回来娶她?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在集结诸侯进攻朝歌,是你把她一手推入绝望!”
姬发空洞地睁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抬起张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满鲜血:“是我……害死了她……怎么会,我现在要筹备和她的婚事,我说过娶她……”
“你还在做什么梦?你好好看看,这宫殿里的牌位上,写着什么!”
黑衣男子扯住他的袖,一脚踹开殿门,将他一把扔了进去。
姬发的眼珠睁得极大,如枯木般的手抓在地上,棱骨清晰可见。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望向案桌上赫然而立的牌位,手指僵硬不已,抚过牌位上冰冷的字迹,仿佛在努力辨识:“王女湄之位……”
“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我要你日日看着这个牌位,日日受你自己良心的煎熬——这就是你得到江山的代价!”
黑衣男子不愿多言,扔下这话,拂袖而去。
姬发的双手,紧紧抓住了那个牌位。
“这就是我……大仇得报、得到江山的代价啊……”他居然笑出了声,“哈哈……我的代价!我居然会丢下她一个人,还苟延残喘地活了两年!”
牌位上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比利剑更锋利,如同狠狠刺入了他的心口,勒住了他的脖颈。
他连哭都忘了,将牌位放到自己身边,又取下笙商剑,放到牌位旁边:“湄儿,我来教你剑术……可好?”
长剑出鞘,贴上颈间。
“我……这就来陪你。”
……
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姬发亲率四余万大军出征,战殷商于牧野,顺应天意,大胜,史称“牧野之战”。
商王帝辛返回朝歌,登上鹿台,自燔于火而死。周人辱之,以“纣”为谥,后人添罪,遗臭千年。
王女湄随帝辛殉国于鹿台,然周人以之为耻,未记。
又二年,武王发忽患重疾,猝崩。
商周遗恨,孰是孰非,终究无可追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