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
增城,上清殿。
神界原来的地方已经毁了,众神死伤过半,在重新建成神界之前,只能在人界逗留。而增城,就是人界拥有仙气最多的地方。
上清殿前,玄溟推门而入的时候,却只听到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我说过我不要凤灵之位,你们不用来劝了。”
他怔了怔,一脚跨入。
昏暗无比的上清殿内,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好似千万年再没有人住过。过去的琼楼玉宇,如今颓废至此。
披头散发身着墨蓝的男子,颓丧地靠坐在角落里,仿佛千万年没有抬起头来看过别人。他的衣着已经破烂,乱发遮面,透过乱发看到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漆如空洞的珠子,没有一点生气。要不是偶尔还会动一动,怕是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居然变成了这样……
玄溟心头隐隐作痛,缓缓地走过去,站在东源面前,慈蔼地看着他。
东源意识到是谁,却并不抬头,反而像遇到危险的孩子一样蜷起身子:“连你也来劝我?我说过我不要。”
“……我不劝你。”玄溟微微蹙眉,心疼不已,“天帝把女娲石给你身合,施法四十九天才把你救回来,这条命,你就这么作践?”
东源忽而惨笑,凄楚得如同心碎:“我何时要他救?女娲石,伤而复生,除了神器,没有东西杀得了我……拿走了伏羲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我一日不答应封神,他就一日不放我出去,我凭什么要看重他看重的东西!?”
“他看重的是你的命,难道你也……”玄溟试图规劝。
“他看重的不就是长聚玉么?要是我自废修为灵根,他可能这样求我?”东源冷笑道,“可惜,我连修为都废不去……”
“……那你想要天帝怎么做?”
“复活凤灵大人,不然,杀了我。”
玄溟为难地望着他,摇了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还有什么可谈?”
东源终于肯抬起头来,那张脸,令玄溟为之一惊。
那张过去白皙干净的脸,此时竟灰暗如同枯朽,脸颊凹陷下去,再不复过去的光彩。
他手边的,还是那把笙商剑,可笙商剑上,沾染了新鲜的血,甚至不知道是谁的,就那么触目惊心。
他瞬间疯狂了一般,抓起笙商剑,剑锋朝向自己的胸膛,毫无犹豫地刺了下去!
一剑、两剑……不知道他这样疯狂了多久,笙商剑最终拔出的时候,却什么伤口也没有留下,只有被刺破的衣物,还有剑砍出的窟窿。
而笙商剑上,鲜血淋漓,沿着剑身,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我就是这样害死凤灵大人的……就是这样!”他疯了一般抓住玄溟的衣袖,举起笙商剑给他看,“我每天都要这样记住。我的错,都是我的;我的错,我忘不掉!他那时就是这样死的,是我亲手杀的,是我……!”
“你冷静一下,不要这样作践自己。没有人希望你这样……”
东源说得椎心泣血,双眼空洞得可怕:“如今连湄儿都不愿意见我了。她现在是死是生,人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师父、没有妹妹、没有妻子……是我自己毁了一切……”
笙商落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响声。他摊开自己的双手,五指不住颤抖着,手上还带着他自己的血。可恍然间,那好像不是他的血,那是他们的血……
小曦最后的呼唤……
湄儿最后的绝望……
凤灵大人最后的一声,保重……
三个人的身影,在眼前一一掠过。增城山前的哥哥抱抱,朝歌城中的言笑晏晏,凤凰台上的长聚琴心,就好像永远都逃脱不了的魔咒,一次又一次掏空了他的心。
这样活着,还算什么?!
他倚靠着墙角,缓慢地滑坐下去。竟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不要这样,他不希望你这样。”玄溟敛裳半蹲下来,像安慰一个没有家的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你不用太自责,这条路,这样的结局,他那样精明的神,早就想好了。结束这一切的是你,总好过别人,他一点都不怀恨。”
“是这样么……”东源苦笑,“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他。”
“你可还记得,他曾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我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玄溟微微一笑:“他的每一天、每一步、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这个愿望。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东源迷惑地抬起头,显然不解。
玄溟耐心解释道:“千万年来,神界以神力凌驾于人界之上,视人界为奴隶,随性控制天道。人,思想麻木,只知神灵,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一切,都仿佛理所当然,神好像就应该是六界之主,毋庸置疑。”
“是谁赋予神这样的权力?没有人敢去问。凤灵,他只是不问世事的神,误入人界,转世帝辛,看遍人界疾苦,尝遍神界压迫,才知道了这一切,才知道神界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一己私利。”
“不知不觉中,他把人界当成了自己的责任,把苍生看做一切……唯有求于魔界,才有可能为人界图谋。而为人界图谋,便是要将神从人界驱逐出去,纵使他自己就是神,但……他豁出自身性命,是只为换得人界的独立安宁。”
“去人界走走吧,我已让天帝不要拦你……神,已经被时间所遗弃,再也无力去干涉人界了。人界是人的人界,不是神的人界。凤灵杀过无数神魔,却从来没有动过一个人。”
神,已经被时间所遗弃……
人界苍生,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再也不会有神去干涉人界……
从来没有动过……任何一个人……
……
细雨朦胧中的卫国,却在恍惚间比以前平添了色彩。
东源缓缓地走在街上,这些早已变迁的街道,他只依稀辨得大概的方向。太久没有来过了,郊外的小屋已倾颓,他好像漫无目的的游魂,一步步往前走着。
以前,人们脸上从不会有这样多的笑脸。从来不会有这么多人,能够立足于自己的命运。
以后再也不会有奴隶,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以后再也不会有神权,神已永远离开了人界。
原来这就是……凤灵大人的愿望。以一己性命为代价,哪怕手脚溃烂、面目全非、遗臭万年,都想要达成的愿望。
“大哥哥,你要斗笠吗?”
听到背后怯生生的小女孩的声音,东源转过身来。
背后的葛衣女孩自己戴着一顶小斗笠,手中还拿着一个,正伸向他来,诚挚地点了点头:“下雨了,阿娘说,如果不戴斗笠会生病的……大哥哥的衣服已经湿了,送给大哥哥。”
面对这样的请求,东源微微一怔,接下那个斗笠,却迟迟没有戴上,却问道:“如今卫国的国君怎样?”
“啊?原来大哥哥是其他国来的呀。”小女孩歪着脑袋,背在背后的什么东西摇了摇,“国君很好啊,阿娘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国君呢。祭祀占卜很少,虽然据说这样不敬神,可神也从来没有对我们好过,还是国君最好了!”
没有神,人界的改变,才是最好的改变。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明白了凤灵大人的所思所想。
没有神的人界,原来……
东源俯下身,低头又问:“如果神能回来,你会喜欢吗?”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为什么从来没有保佑过我们呢?”小女孩失落地埋着头,“阿父生病的时候,阿娘拜了好多神,什么用都没有,阿父……所以一定根本就没有神这个东西,阿娘告诉我,要靠自己啊!”
人已经开始靠自己了……以后的人界,想必会更美更好吧。
凤灵大人,这就是你的愿望……你用生命换来的愿望,真的已经实现了。
东源微微含笑,却看到小女孩背后攥着的东西。小女孩下意识地躲了躲,那东西反而显露出来,是一把木剑。
“你喜欢剑术?”他问。
女孩诚恳地点了点头:“嗯!阿娘说这是男孩子的东西,可是我就喜欢!我自己学得很厉害了呢!”她抓起来,在空中比划比划,“大哥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剑术……
眼前的小女孩,霎时间如同变了模样。那是另一个这样的女孩,小小的。
“你做我师父,教我剑术好不好?”
那个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东源失神一般地颔首:“嗯……为什么要学呢?”
“因为剑术可以打败坏人啊!国君那么好,我也想到战场上去,我想为卫国做一点事!可惜我是女孩子……”
一句简单的话,好像温暖的一丝阳光,轻轻扣打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