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明的身子似乎因支持不住而晃了晃，但剑招没有丝毫迟疑，剑势一转，转瞬之间化作三道虚影，接连刺入贯穿她的肩膀！
立刻有鲜血从肩头冒出，又很快凝作冰霜。
子湄偏头看了一眼，手边悬浮的光纪寒图也在同时破出一个小洞，只是也很快消失了。
他的白衣上血色尽染，他却恍若不觉。
她苦笑。
原来如此！他还想上演上次一样的把戏，他没有那个胆量来伤她，他就要和她一起死！
仙力凝于剑中，那把剑却飞出他的手心，自行凌空结阵，漫空飞舞，剑影如花，接连旋绕，形成太极之势，结在他的头顶。
果然是千方残光剑。
既然如此，不如……
子湄轻轻拭去肩上的血，散去了自己所有护身神力，连光纪寒图都掉落在手心。纤瘦的身躯在剑招卷起的狂风中如一片枯叶，可她就那样静静地、木讷地立在那里，无喜无悲。
他也没有说话，张开双臂，向她走近，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的神情，不知道她是恨他还是爱他，他只是想抱住她，再也不要放手。
五灵归宗变了形态，互相融合，将他们包合进去。看得到的只是奇异而美丽的光华，如云如雾，如丝如雨。
不见日月，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像一对沉睡的龙凤，相拥守在巢窠，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涅槃。
没有一句言语。
他的手从背后按抚着她受伤的肩，那里只有薄薄的一层冰霜，没有多少血迹，好像她本身就只是冰霜而已。
他记得，上一次他这样做的时候，心如刀绞；可这一次，却心静如水。
或许是因为，他和她是要面对真正的结局了吧？
他憎恨自己一次次地伤她，这最后一次最彻底的伤害，他会以同等的代价还给她。
要他的命，他给。
他不要她离开，他也不会离开。
漆黑的黄泉路，他带着她一起走；他会点着灯，为她照亮前路上的漫漫长夜。
千道残光剑影落下，白光暴涨，天地成昼。
光芒灭尽，两道人影直直堕下，却在半空中忽然变得缓慢，稳稳地落在雪地里。
轩明横躺在雪地，身周的五灵归宗业已毁灭，浑身是血，伤痕累累。血液急涌，却在面前人手中温柔的蓝色光华下迅速凝结。
他的眼睁得极大，其中尽是惊愕和难以置信。
子湄微笑，收回治愈伤口的神力，俯在他身上，轻挑起他的下颚。
她身上没有一处伤痕，甚至连刚才肩头的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轩明急火攻心，侧身咳出一口鲜血。
“现在知道了？就算你上次也真的把这剑招刺了下去，死的也只会是你。”她的指尖拭去他嘴边血迹，“我早已身死，如今只是行尸走肉罢了，就凭你，根本杀不了我。”
她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拉起，他却紧紧闭了双眼，侧开了头。
死一般的寂静。
她顿觉羞怒，拂袖而起，任由他浑身无力地躺在雪地里：“好！那你就在这，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我怎样将这里变为殷商的乐土！”
他惊觉：“不要！”
他试图抓住她的袖，却只有虚空一片。他只看到她凌空掠步，如神一般悬于万丈高空，光纪寒图再度展开，光芒耀眼！
神魔两种力量从两手指尖注入光纪寒图，光纪寒图掀起万丈光柱，冲入霄汉。顿时，千里以内的云烟敛聚在太华观上空，阴沉发黑，冽风肆虐，这次降下的不是雪，是千千万万的冰刃！
冰刃拥有极强灵力，如雨点一般落下。所落之地，冰冻三尺，房屋倾颓，断垣残壁，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太华观生生捏碎！
他看着太华观的陷落和毁灭，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他想阻止，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有这么颓败过，纵使是上次仙力尽失，他心里也没有这样难受……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和太华观无关，你只杀我一个人就够了！”
可他凄厉的呼喊毫无作用。
子湄居高临下，一声轻笑：“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现在你也不听话了……不过放心，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后一个梦魂入体的人，你就安心看吧！”
轩明回头再看，登时头痛欲裂，捂着自己的头颅呜呜喊叫。
太华大殿在顷刻之间摧毁，太华山体下陷，冰雪崩溃，轰然而下，淹没了山下无数村庄城镇……
渭河河水沸腾涌出，洪浪滔天……
紫雾弥漫开来，又不知有多少人被梦魂丹夺去了性命……
不要这样做……！
是他错了！其他的她要什么，他能做到的他都可以给，就是将他千刀万剐都可以，只是不要去伤害他人……不要！
他想哀求，她却在那样高那样远的地方，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她也不愿听。
“我要你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我要你也知道这两千年来我受的所有痛苦！”
终于望见，远处耸立山崖上的上清宫，也轰然倒塌。
他连声音也叫不出来，双眼空洞无比，眼白尽是血丝。
心猛然揪痛，仿佛那些冰刃不是落在上清宫，而是一刀一刀狠狠刺在自己的心口。
终于还是毁了……终于再次失去……终于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真的，湄儿变成如今的模样也不是真的，只是一场虚空大梦，梦醒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梦醒了，他还是增城只有半仙之体的剑仙，他还是她的轩明师兄，失去的一切都还在，凤魔的力量还在他身体里永远压制下去；她还是温婉有礼的女子，莞尔浅笑，与他不须多说一言，就已领会对方之情之意……
可自己再也没有半分灵力，连将自己从这梦中打醒的力量都没有！
太华山的毁灭，如利剑一般，刺痛了他的双眼。
一切都回不去了……
“湄儿！”
说什么她一定会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她却连他的性命也懒得取走，她曾经被逼得生不如死，她现在就要他生不如死！
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她……
仰头望去，万千楼宇中，唯有四海归一殿岿然而立。
他摇晃着站起身来，发狂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太华观、往还未倒塌的四海归一殿的方向跑去。
泣心剑，只要有了这把剑，他就可以阻止一切！
哪怕泣心剑并未铸成，哪怕是……杀了她！
……
上清宫固若金汤的法障被冰刃击破时，整座宫殿已经摇摇欲坠。承重的巨柱慢慢地破碎、倾倒，连带着一片片的石板坠落。
流玉蹲在角落里，安静地半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师兄师姐们已是混乱一片，迅速逃出了上清宫。没有人再来顾她。
她蜷起腿，喃喃：“师父……我怕……”
可师父并不在身边。现在这样看来，说不定已经……已经……
不会的，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还好好的！
她木然地站起身来，刚刚走出两步，身周忽然出现了金色光芒，凝成屏障，将她保护着。
这是……师父最强的法障，是师父留了一手，为了保护她有意留下的法术。
法障竟然发出言语，那也是师父留下的话：“若我不能保护这太华观，我也会护你性命。这就当是我……身为人师的一点私心吧。”
“师父……”
伸出手，想要寻找那抹熟悉的白影，可是周围是不断倒塌的断壁。有墙壁倒在她身上，她吓得抱住头，却什么事也没有，睁开眼，才发现那墙壁已被身上的法障击碎。
上清宫已经倒塌了。
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呆呆地站在废墟上，望着四野。
金色的法障挡去了一切冰刃，坚固不摧。
然而身边不远处就是一位师兄的尸首，心脉被冰刃穿透，血濡缕。
再远方，是更多这样的情形……
太华观灭，尸横遍野。
她吓得退了好几步，才上前去。
昔日朝夕相伴的师兄师姐，现在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有许许多多都不甘地未闭上眼。
她不敢停下，死死低着头，只是往下山的路跑着，一直跑，一步不停。
不觉已到了真正的太华观中。
她漫不经心地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心头倏然一紧，张着嘴，又像魇缠住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脱口的一声尖叫，在五脏六腑中疯狂游走，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山上，山体崩裂，巨石滚落。
山下，茫茫大海，哀鸿遍野。
仿佛整个天地已经毁灭，世间一片疮痍，什么都将不复存在。
却远远望见有一处宫殿，被阴暗的黑气笼罩，挡去了一切冰刃和风雪。
四海归一殿！
一切毁灭的时候，只有那座魔气强盛的宫殿还完好无损，反而如救世的神灵。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遥遥呼唤着她。
神和魔的力量如何，是看用在谁的手中……
只有泣心剑才能斩除妖女，拯救苍生……
泣心剑需要一位室女，完全出自真心，以身殉剑……
……
“你要是再敢跪下去，我即刻便杀了你！你就是死在这，也绝不许去跳铸剑炉！”
……
“为什么不行？你觉得我是什么？我是你徒弟，我是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只为了你、而愿意跳进剑炉里去的人！”
“你若还执意想殉剑，自此刻起，你就不是我徒弟！”
……
“你记着，我不是废人。没有仙力、没有泣心剑，我一样可以击退妖女、保护太华。听我的话，不要去四海归一殿，我不允许，你就不可以跳下去。我还没有窝囊到要徒弟送命来护佑苍生！”
……
小小的孩子，望着那处四海归一殿，心却突然沉静下来。
记得师父离开的样子——柔和的脸廓，温润的眼，他不舍、他担忧，却不得不去……
师父把自己的肩膀压得好重，却从来不让别人为他分担。
她暗地里攥紧拳头，悄悄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师父，就让流玉也和你一样，来护佑一次苍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