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惊滞住的,不是那个摆渡人,而是有期与笙商。
“怎么、怎么会是……是主人?”笙商大吃一惊,伸手掩住口,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溯沚仍是将那摆渡人深深凝望着,不前半步,不退半步,如同一座石像。
相对默然,很久、很久。
久得都不知船是否在继续前行,不知天河忘川何时已过了交界,不知遥远的地方,又将通往何处。
终于,听到他如叹息一般的声音:“到底是瞒不过你啊……”
他伸手去,握住斗笠的帽檐,缓缓取下。
如梨花一般的脸,清秀,透明,微薄。
他过去随意披散下来的长发,此时已松松绾在颈边,垂至胸前。从未改变的墨蓝色曲裾,像是背负着沉重的过往。
同过去一样美丽的眸子,却变得有些浑浊,有些让人心疼。
记得他消失的前一天,在金黄的阳光下,就是这样美。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沧桑过。
“师父……!”
不知多少种滋味在她心底交杂,爱恨痴怨,孤寂凄苦,她再也抑制不住,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扑入她失去了三年的那个怀抱!
他的怀中是冰凉的,没有一点点温暖。就像是这里的忘川天河水,终年凄寒。
但那又如何?
这个过去只是奢望的怀抱,只有在梦里才见得到的人,让她在一次次无望的追寻中受尽磨难的人,现在就在她面前!
她找了这么久,都是为了找到他而已啊……从未改变的初衷,从未放弃的希望,曾经显得那么绝情可笑,可现在什么都值得,为了这一刹那,什么付出和努力都值得!
“你啊……太危险了,为什么要来?”东源浅浅笑着,将怀中的人儿慢慢放开。
溯沚咬了咬唇:“什么危险?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你去了这么远的地方,一个字都不留下?”
东源苦笑一声,并未回答,别过头去:“……你就当没见到师父,好不好?”
“怎么可能!”她狠狠摇头,“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你,为什么不愿意认我?在你眼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并不是……”
“而且、而且你怎么能在这划船,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你明明就是……”
“仙?”他的笑意愈发苦涩,“寿命长而有尽,肉身有而无涯。六界众生,死后都只是一缕幽魂,仙、人、神,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又有什么差别?”
“是没有差别……但你也不该……”
忘川,天河,清苦孤独,凭什么他的归宿会是这样?
如果早一点知道……她宁愿相信他去轮回了,也不想在这里见到他啊!
“若非如此,我早已因天命而魂飞魄散……”东源神色黯然,“冬神玄溟为我求来不灭之身,代价便是永生永世在此摆渡,不入轮回,不往世间。若不是如此,我今日哪还救得了你?”
“哪有这样的道理,永远都孤身一人,永远都只能待在这里……那分明才是最残忍的天命!”
见她有些激动,有期忙上前去托住她的手,轻轻摇头。
“何为残忍……早就麻木了。这样,也不错。”东源垂目,抚弄着手中幽火。
幽火渐渐变得萎靡,伴着空寂的水声抖动着。
他拢回袖,轻声道:“沚儿,今日你就当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到我,可好?”
溯沚怔了怔,空望着他清俊的面颊,过了许久,才痴痴地问出:“……为什么?”
“如今我已是神界所弃之人,你若想去神界,万万不可提起我……知道么?”
因为他为神界所弃,所以,就连相认的权利也没有吗?
“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明白……”她空空地喃喃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又有晶莹缓缓滑下,“怎么能当没见到……我明明都已经看到你了,我甚至都已经碰到你了,我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甚至……都不敢去相信你!我看到的就是你,我怎么能说、说什么都没见到……”
怎么会没见到?她找了那么久的师父,就在这里,就在面对面地同她说话,就在试着再编一个美丽的谎言,去骗她……
他的话,从来都最不值得她去信!
她抹了抹满眼泪光,昂着头去:“不对……师父,我还能碰到你,你不是鬼的对不对?那你跟我回去,我们回巢湖,我会认真背书,我们像以前一样活下去,什么都别管……好不好?”
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东源苦笑,只是摇头:“回不去了。”
“哪里回不去?只要离开这里,不就回去了吗?你、我、有期、笙商、师姐,这么多人,很热闹的,一定能活得比以前还好,所有人都没有恩恩怨怨,都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啊……”
为什么要争锋相对,都一起好好的生活……不行吗?
他微微一怔,语气急切了些:“你见过湄儿了?”
“见过了……师姐本来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可她早就疯了,一直都不是真的。”溯沚低下头,哽咽道,“她说、说是师父你,两度害死了凤灵上神,也是你,灭了她的家国,伤她至深至痛……而且,在朝歌,我什么都看到了。姬发……对吗?”
他再没有回答。
果然是这样,这样的事,果然是真的……
她从来不敢相信,她一直最喜欢的师父,曾经对另外两个他最亲之人,做过这样很辣决绝之事!
“这样的表情,当真把为师看做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了?”
东源不由一笑,却如叹息:“是了……斩妖除魔,决战不周,护佑苍生,我不负神界,不负世间,不负天地,却独独负了一人一友,不论是否为我所愿,皆是我亲手将他们送上不归之路……于她而言,我又如何不是十恶不赦?”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略略皱眉,抿了抿唇,“师父总有你自己的道理,我明白的……”
亲手杀死授业之人的感觉,定然比她眼睁睁见着他消失……心里还要痛吧?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至今,我才明白,那日她说的话……”东源敛起笑意,“我以后能做的,唯有等,等到他们来这里的时候,我会用我的余生,去赎我的罪孽。不奢望得到原谅,只希望自己可得一夕安心,便够了。”
他手中的幽火越发萎靡,变得零星,好似凉风一吹,它便会消逝不见。
幽火飘动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东源的身形稍有变得透明,就像任何一个鬼魂一样,幻真幻假。
溯沚忽然恐慌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袖袂:“师父,你和我回去行不行?你能不能……不要走?至少再多陪我一会,就一小会……可不可以?”
真的已经够了啊!为什么她要这么多次面对失望,连萤火般微弱的一星希望,也这么短暂?
真的再也不想……再也不想亲眼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消失了!
但她的回答,只是一个淡淡的摇头。
“……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