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说来,你们真的有那么大公无私吗?果真不求回报,只愿付出?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人,从未见过真正大公无私的人,你们全都是假仁假义、假公济私,满嘴仁义道德,背后却干着男盗女娼、中饱私囊的勾当……”又有一人举手反驳。
“历史就摆在那里,你随时可以翻阅,只要你眼不瞎、心不黑的话,一定能为自己的疑惑找到正确的答案。”我淡然反问。
那人哑口无言,悻悻然低头。
我稍一沉默,四面的日本奇术师自以为得势,跟着那人哈哈大笑。
“很好。”我举起手,轻轻地鼓了两次掌,“这位老兄说得很精彩,直接讲出了战场的实情。作为奇术师,你不懂政治和军事,并不可笑,大家的笑声可以停了,可以停了。”
如刚刚那位日本奇术师所言,他的视野过于狭窄,把一城一地的得失看成了一国一洲的成败,沾沾自喜,浅见如斯,不反驳他也罢。
“辩论这些干什么?谁掌握了政权,谁就有发言权,谁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你说得漂亮,但今天你走不出这两扇大门,你说的话只有我们能听到,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书生空谈,无济于事,唯有金戈铁马战阵上见,才是治国安邦的大将之才!”占据了“一”字桌的十人中有一人高举双臂,言辞咄咄逼人,气焰来势汹汹。
“我走不出那大门?”我笑了,“我想出去,只怕没人能阻拦得了。”
“那你就试试看——”那人龇牙咧嘴,立刻变得面目狰狞。不过,他的话音未落,张全中已经化作一缕轻烟,由“九”字桌扑向“一”字桌,腕底雪刃向那人喉管上一抹,又飘飘然回来,傲然站在我的脚下。
很显然,走不出铁公祠大门的是那人,不是我。
“阁下到底是谁?值得张神算如此保你?”这次出声询问的是占据了“八”字桌的那名奇术师。
我点头回答:“我刚刚说了,我姓夏,名天石。”
“夏天石”这个名字就算放到现在都很少有人知道,更不用说是在此时此地了。
“我听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今日的死局到底怎么拆解?外面的真枪真炮怎么躲?”他又问。
静官小舞麾下一百刀斧手是突破外面包围圈的关键力量,但那是后话,眼前我要解决的,就是梁上那超级高手。
“稍安勿躁,扣子得一个一个解。”我低声回答。
“那好,我常大鹏拭目以待。”他大声回应。
我没有能力击杀“十世之敌”,这已经超出了我的可控范围。如果硬着头皮迎战,就等于是将自己硬生生架在火上烤。
“请下来说话吧,我留了最好的桌子给你。”我仰面向上,先拱手,再发声。
他背靠着一条斜木,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
“上来说,这里清闲。”他说。
所有人都看着我,容不得我打退堂鼓。
“好。”我点了点头。
刺鼻的血腥气在祠堂内弥漫开来,大家仍然安静,但各人的眼睛里却已经开始爆出火星。战斗一触即发,形势即将失控。
木梁高约四米,桌面高度为一米。我只要轻轻纵身,就能勾住木梁,翻身上去。不过,以这种平淡无奇的方式上去,不足以震慑这群日本人。
“常大鹏常前辈是吧?”我向“八”字桌的那人拱手。
“嗯,正是。”他用力点头。
我记得,他的名字曾经出现在《历城县志》上。常家祖上是历城县数得着的大户之一,其家族历史能够追溯到大明开国元勋常遇春一脉。钱和名都是小事,常家还擅长名为“梯云赶蝉步”的祖传绝技,是一种让人看一遍就一辈子记住的高明奇术。
“常前辈,可否借用贵府‘梯云赶蝉步’一臂之力?”我问。
他自称“常大鹏”,而常家“大”字辈人才济济,没有一个弱者。今天张全中能特地请他来,可见他在家族中的辈分不低。
“夏兄弟,你年纪轻轻,也知道‘梯云赶蝉步’?”他双眉一挑,先看看我,再看看张全中。
此人挟技自踞,以为是张全中泄露了自家的底细,所以才有这样的下意识动作。
我不再啰嗦,指向木梁:“常前辈,借我九步即可。”
张全中大叫:“老常,露一手给鬼子瞧瞧吧!”
常大鹏略一沉吟,腾身跃上桌子,从怀中掏出一根青色的古香。古香只有半尺长,香头是焦黑色的,应该早就点燃过。
他右手擎着古香,左手从香头上缓缓拂过。嗤啦一声,虽然没见他用火镰、火柴之类取火,那香头已经燃亮起来。
我平时经常闻到香烛气息,但这支古香飘散出来的香味却令我倍感陌生。
“那古香是有声音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大感诧异。
它被点燃之后,不仅仅是有火头、香味、烟气,而且同时带来了一种夏日蝉鸣之声。
祠堂内没有蝉,更不应该出现蝉鸣。
恍惚之间,我似乎穿行于大明湖畔的密林中,蝉鸣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密,渐渐汇成了一曲澎湃合唱。
“去吧。”常大鹏嘴唇噏动,吐出了两个字。
他一开口,唇舌间就有气息迸射出来,直吹到那古香冒出的青烟上。
青烟破空,直送到我脚下,竟然幻化成了一层两尺宽、一尺高的阶梯。
我毫不犹豫,一脚踏了上去。
常大鹏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发出清晰的“嘶”的一声,响彻了祠堂内的角角落落。随着他那一吸,除了我脚下的“台阶”外,古香刚刚冒出的剩余青烟都被吸入他腹中。
“咄——”他猛地开声大喝,腹中青烟一起吐出,在我面前连筑了八层“台阶”,直通木梁。
我脚下不停,直登梁上。
这些台阶虽然是青烟化成,踩上去的感觉却是坚实无比,与砖石楼梯、木制楼梯没什么两样。
“好,好。”倚着木梁的那人率先鼓掌。
我向下看,青色的“台阶”慢慢变淡,最终消失无踪。
“哗——”不分人,祠堂内的所有奇术师一起鼓掌。
“雕虫小技,献丑了,献丑了。”常大鹏收起古香,向四面拱手致谢。
其实,在奇术的世界里是没有国籍之分的,只有“技艺高低”的差别。如果这些日本奇术师不是受命于皇室和军部,而是以私人身份到中原来,那么两国奇术师还是能够像盛唐年代那样,以极其友好的心态交流切磋,其乐融融。
战争改变了一切,给所有奇术师贴上了“正、邪”的标签,也就注定了每个人的生死。
“闲话少叙了。”那人说。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落寞,大概是看了常大鹏露了那一手“梯云赶蝉步”的缘故。
“是啊,这不是聊闲话的时候。直说吧,放奇术师一条生路可以吗?”我比他更干脆。
他笑起来:“生路?我死的时候,谁曾替我求过情?现在,你要我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很不好回答,天皇有旨,关东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一命不留。如果你是我,谁轻孰重,总分得清吧?”
我当然明白,这是死局,必须有大批人倒下,才能了断。
“那么,谈不成了?”我又问。
他向下扫了一眼:“他们都死了,我们还可以谈。只要想谈,天下没有谈不成的生意。”
底下鸦雀无声,所有人仰面向上,呆若木鸡,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盯着我和那人的一举一动。
“别逼我杀你。”我的心渐渐下沉,被对方引向了绝路。
“你杀得了我吗?”他又眯缝着眼睛笑,语气中充满嘲讽。
我叹了口气,也像他那样,靠在斜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