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还活着。”罗声音不大的说了一句，重新低下了头，翻过一页，继续写着什么。
“日记？”基德问，走到桌边，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不是罗用的皮面日记本。
“不是，”罗平淡的回答，“是治疗方案。”
“谁的？”基德问着自己不感兴趣的问题，眼睛看着被台灯的光投上雾状白光的罗的脸，是错觉吗？竟然感觉他有些苍白。
“马尔科。”罗干巴巴的回答，基德一愣，没听说那个家伙有什么毛病啊？
“他怎么了？”
罗抬眼很快的扫了一眼基德，继续写。
“他快死了……”他说到，听起来分辨不出真假，然后又补上半句，“如果不治的话。”
“什么病？”基德问，罗轻笑。
“意外啊，你似乎挺关心他的，”他说道，在写下的字下面写下一串长长的化学符号，“血小板结核，虽然很麻烦，但是并非不治之症，这个时代能让人死掉的只有子弹、贫穷和无知，只要有条件没有什么已知的病是不能治好的，花点儿时间他就会好起来的。”
“问题是有时间吗？”基德换了一种口气问，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罗在符号下面画了一个药理结构图。
“如果他想活下去，时间会有的，”他边画边说，“卓洛正在试图让他找到愿意在战争结束的时候还活着并将继续活下去的感觉，虽然我们都感觉那有些困难……马尔科似乎不太关心自己的生死，很奇怪不是吗？那样一个家伙……”
我倒是能够理解，虽然我说不出来。基德想。
“你很想救他？”他开口问，罗没有回答，而是一口气写完了最后几行。他放下笔，向后倚到椅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有那么一点儿吧，怎么说呢，”罗看向基德，“如果他死了会有麻烦，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这种感觉。”
基德没有点头也没有笑，他看着罗的眼睛，它们还是很明亮，不过他不喜欢现在那里面的光彩。
“你为什么那么认真？”他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罗蹙蹙眉。
“什么认真？”
“所有事，”基德说，“你作为医生的工作，作为十字联委会主席的职责，还有这个治疗方案，还有你回答我的问题……喂，你到底是谁？”
罗大笑起来。
“你终于疯了！”他笑着说，“我是谁？我他妈也搞不清楚！你有答案吗？”
“你也疯了，野猫，”基德说，他拄着桌子把脸靠近罗，“刚才从门口看到你，我以为你快要死了，实际上你是快要死了，不是吗？我的野猫……”
罗安静下来，他明白基德意思，全都明白。他知道在他们短暂分开的这些天里，基德经历了和他类似的东西，而且似乎已经找到答案和方法了。
罗有些紧张。
“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拒绝死亡，包括我自己的。”罗说。
“不用拒绝它，换种方式就可以了。”
“你有方案吗，尤斯塔斯医生？”
“暂时有一个。”
“说来听听。”
基德再俯低一些，在罗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离开这里，我们一起走。”
罗的胸口倏忽一紧，随即有些空荡。
“你一开始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罗说，看着基德的眼睛，里面竟然全是诚实。
“没错，我一开始想说的是我一个人离开，”基德说，“但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我觉得见死不救不太好，虽然不是我的作风，但是好歹你也是个特别的人，对我来说。”
“我消失了你会困扰？”罗坏笑，基德撇嘴。
“那是当然的吧，最早说逃走的是你，不管最后我们两个是谁在等谁，其中一个不见了，等待不就不能成立了？”
“但是你说我们俩一起走。”
“我是那么说了，”基德说着握起罗的左手，吻吻那枚暗红的戒指，它的名字此刻有些刺耳，“但是你也该意识到了，我们都不适合等待，所以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分开了。”
罗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要做的不只是离开，是吗？”他尖锐的问。
“当然，”基德坦诚，“那样就变成逃兵了，我才不会那么没意思的走，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也还活着，我会继续下去，用我自己的方式。”
“你知不知道你……好吧，我们一离开，这里会发生什么？”罗继续问，基德耸肩。
“谁知道呢？我把队长的职务推给了基拉，你也可以那么做，”他不在意的说道，“我们离开之后大概会有那么几个小时的混乱吧，然后一切恢复正常。你知道那些家伙都有多能干，我猜有人巴不得我们俩消失掉。”
罗笑起来，他搂过基德的脖子吻了他，他就知道基德会这样回答，一副无赖的样子，说着明明是不负责任却好像真知灼见的话，那算是什么道理？
他离开了基德，靠回椅子里看着基德。
“我不走，你走吧。”
基德出声的呼了一口气，直起腰来看看罗，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罗看着他走出门口，门不轻不重的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罗突然觉得很气恼。他坐在那里看着基德刚刚站过的位置，想着他们说的话，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重要的地方。但是他找不到，他只是感觉自己被骗了，被自己骗了。两年的时间让他变得胆小了，他发觉自己在对待生命的态度这个方面上一直在仰望着基德，这简直不可原谅！罗知道基德是对的，从一个活着的人的角度上看，他是对的。
但是罗也没法说自己是错的，他不想承认两年来他都在做一件彻头彻尾的傻事，不想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最后被证明是愚蠢的，而他最最不希望的就是背叛山治。
没错，罗就是那么想的，他认为离开这里去过自己的生活，就是对山治的背叛。
山治，他被这个世界夺走了什么，他又自愿为之付出了什么，我在这里做的，对他来说，只要有一点意义就够了，但是我做到了吗？而现在我却想要离开！罗能想象出山治的态度来，那个家伙一定是支持罗走的，罗被束缚从来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事情。如果他们现在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一定会争吵起来。
罗苦笑，看着手上的戒指，它完全不理解主人的心情，还是红的那么好看。
我们都不适合等待……所以还是不要分开了……我们分开过吗？还是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我们，就要死了。
罗猛地站了起来，他几乎把椅子掀倒了，拔腿就往门口跑，呼的一声拉开门向右急转。
他被吓了一跳，轻抽一口气，停在了那里。
基德靠着墙站着，嘴角带着胜利的笑，侧过脸来看向他。
“还好，你没有磨蹭太久。”
一时间罗也笑了，但是随即挥拳打了过去，基德接住他的拳头，把他扯进怀里，罗也拥抱着基德，热烈的吻他。
那个瞬间，罗想到他们正在死去的瞬间，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到不可以放弃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达到完美的，他们的生命也是，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在最后的时刻，不被死亡所嘲笑，他们用不着给死亡一份满分的答卷，所谓正确只要及格就够了，最要紧的，是要努力让死亡少带走一些遗憾。
而罗一直都知道，他生命中可能产生的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和基德在一起。
别让他一个人离开，你可以抛弃所有这一切，甚至可以抛弃山治，但是，不要让他一个人走，追上去，和他一起走！
我得了零分。罗离开基德的唇，笑着想道，但是去他妈的，谁有工夫在乎那个！我要走了！和基德一起走了！该死的，我是多么的爱他！
罗也一样没有带什么东西，他只带上了自己的长刀，不加任何掩护的带在身边，但是在走之前，他把马尔科的治疗方案好好的放在了桌子上，在封皮上嘱咐了几句话，顺便写了一句他建议让某某某接任十字联委会主席，并且祝他好运，然后他把一个信封放在了治疗方案上。
基德问那个信封是什么，罗回答那是遗书。然后他笑着侧过脸看基德，对他说我现在不需要它了，留给他们看着玩儿吧。基德笑笑，胡乱摸了几下罗的脑袋，他没有说出来，如果基拉在他的抽屉中翻找一下的话，也会找到同样的东西。
在罗最后一次从部队给罗宾打了个电话之后，他们就在铜黄色的夜色中离开了，他们偷走了一辆车和一些武器，基德甚至把车上的广播开的很大声，一首公路摇滚在播放，他们在引擎的轰鸣声、车子的震动声和混杂的吉他贝斯鼓点演唱声中扬长而去，他们的前方是破败模糊的道路，但是比起身后渐远的联军驻地，那更让他们有活着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