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民女如今是戴罪之身，但终究还是国师府的人……”
这句话既是提醒亦是警告。
李泉眼里寒意未减，他目光错落间突然瞥到少女挂在腰间的一块墨玉，倏然，他瞳孔放大了一丝。在那一瞬，他脸色几番变化，到最后那几缕寒芒消退了不少，但目光中依旧有几分不确定与隐忧。
见他有所动摇，千易忙给出台阶，轻笑着道：“那两人抓我来时，说是奉命带我问话，只是看样子也不知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她说这话时，声音拔高了几分，乃是故意说给李泉身后的人听。
李泉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里想要查证一些事，便接过她的话茬，道：“这二人假传命令该罚，至于你……拖下去杖责五板！”说着，他又朝身后的狱卒道：“两日之内不得给她送饭！”
“喏！”
这等惩罚就她做的事而言已是极轻，五个板子最多肿痛几天，却不至于伤筋动骨，千易已是松了口气。只是，这才是她刚进大牢的第一天，也不知接下来等待她的还有什么……
之后的夜里，五个板子下来，千易拖着笨重的身体回到牢房，很快就沉沉睡去，并不知接下来暗起的风云。
一纸密函突然传入李泉手中，他变了颜色，连夜便赶去了北边那座府邸。
而对千易意图不轨的那两名狱卒也一道被带了过去，从那之后，再不见他二人的踪影。
夜寒料峭，国师府内，一阵惨绝人寰的悲鸣声响起过后便湮灭在夜色中，只有一胖一瘦两条尸体被人从南院拖了出去，连夜丢到了郊外乱葬岗中……
春寒绵延，白日的喧嚣波及至夜中依旧未褪去。
华贵的车辇穿过朱雀主道直直驶入皇城脚下的另一座府邸，陆云霄走下马车，面色有些冷肃，他一进府门便有下人上前，接过他丢掷而来的黑袍。
“拿去烧了！”他俊颜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径直朝着院内而去。
管家福伯听闻他回来，赶紧迎了出来，着急的说道：“小爷，你总算回来了，你快去寍澜阙看看吧，小少爷这会儿正在那里长跪不起呢！”
陆云霄一听，脸上升起一丝气恼，急忙赶了过去，边走边骂道：“那家伙又在胡闹什么！”
寍澜阙前，一众奴婢下人都紧张的立在周围，远远的便听到有人规劝的声音。
“小少爷你快起来吧，主子已经说了不会见你……”
“夜里寒气重，你这样跪下去会伤了身子的！”
陆云霄大步走了过来，周遭的下人见他来了立刻让出一条道。
“胡闹，你这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陆云霄瞪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郎，脸上满是怒气。
陆苏烨紧抿着唇，也不说话也不起身，依旧固执的跪着。
陆云霄眼里的火气又腾起几丝，他侧头朝周围低斥了一句：“你们都退下！”
围着的下人自然不敢再留，都离开散了，场上便只剩他叔侄二人。
陆云霄皱眉看着他，压下心头不悦，沉声问道：“现在人都走了，你总该起来了吧！”
“若不见父亲，我不会起身。”陆苏烨固执的摇了摇头。
“你！”陆云霄牙关一咬，但看他一脸坚决的样子又颓然败下阵来。他紧皱着眉，冷哼道：“你回到帝都后便不见人影，一直窝在别院也不愿回本家来，如今你要见大哥是为了什么事？”
陆苏烨抿了抿唇，想说什么终究压了下去没有脱口。
陆云霄眯眼打量他了一会儿，心头想起前些天下边人传来的消息，他眼中冒出几缕火星，声音寒了下去：“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
陆苏烨回到帝都后便一直不曾在本家露过面，躲在别院中不愿和他们相见。回来当天便找上了国师府那个千易，饮酒到了深夜，喝的烂醉如泥被人拖了回去。
现今那女人刚刚下狱，他就冲了回来。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若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还能为了谁！
“陆苏烨！你乃我陆阀长孙，身兼重担，而今你却为了一个女人沦落至此！”陆云霄满腹气闷，脸上满是失望，“你与那女人不过几面之缘，她有什么值得你这般对待！我本以为你从战场回来该比以前懂事了些，怎么行事做派却更不知轻重了起来！”
陆苏烨皱了皱眉，终是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说道：“小叔你并不了解千易是这样的女子，此番她无辜下狱，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不了解？陆云霄闻言险些笑了出来，他死死盯着自己侄子清澈坚定的双瞳，恨不得脱口而出：那女人的道行深着呢！莫说寻常人根本奈何她不得，便是人老成精的贺兰博亦在她手上栽了大跟头！整个帝都望族，但凡与她有过瓜葛的谁不是对她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处之而后快！
但偏偏那个女人不但没事，还活的好好的！她出身卑贱，却有本事踩在权贵头上也依旧安然无恙，而今更是声名鹊起，除了白玉壁护着她，那女人自身的手段也不可小觑！
只有他这侄儿，还单纯的以往那女人是他平日所见那些无害的闺阁小姐，那是一只狐狸，狡猾到让人连毛都逮不到一根的狐狸！
他今夜去刑部大牢秘探周广思，恰巧撞见那女人，但看她关在牢里那样子，便是受了刁难也依旧不慌不乱。他只道，那大牢也关不住那女人几天。
“你起来吧……”陆云霄沉声一叹，眉宇间有继续疲色，“那女人的事你不用操心，她不会有事。”
陆苏烨眼睛骤然一亮，惊喜的朝他看去，见陆云霄神色不假，他这才起身，急忙问道：“小叔你说的可是真的？千易她当真不会有事？”
陆云霄嘴唇蠕动了一下，方才那句话他脱口而出，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眼下帝都动乱将至，那女人为始作俑者，若要杀她怕是有千百种办法，但要她活着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不露痕迹的朝寍澜阙里扫了一眼，至少自己大哥未改变主意要取那女人性命之前，她是死不了的！
“小叔我何时骗过你！”陆云霄皱眉低斥道。
陆苏烨松了口气，这才露出一缕笑来。
“那千易何时才能从牢中放出来？”
陆云霄见他半句不离千易，已是无语至极，摇了摇头便朝院子外走去。陆苏烨立刻急了，赶紧追了上去。
“小叔别走，你先回答我……”
陆云霄走至中庭这才停下来，他回头看着紧随而来的陆苏烨，蹙紧了眉。
“眼下帝都的局势并非你所想那么简单，有些事情终有一天你要知道，距离你及冠已没多久，大哥此次召你回帝都，也是有意让你出仕。”陆云霄略一停顿，继续道：“你以为此次那女人闹的事情只是打了区区将军之子那么简单吗？”
陆苏烨步履渐停，他脸上已褪去先前的急躁相反却是令人意外的平静。
“大夏朱门与寒门之间矛盾日久，此次千易虽只是打了周谬安却将寒门之众一直游散的人心聚了起来。不论是她有心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寒门之力不可小觑，隐匿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绝对也眼馋于此力量。”
“或者说，整个大夏望族谁不眼馋甚至忌惮这股力量的成势！”少年郎平静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响起。
陆云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他没想到陆苏烨竟能参透这些，他回到帝都也不过才几日而已。
“你说的没错，”陆云霄点了点头，继续道：“寒门之人虽鄙陋，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股力量若能凝聚无人敢小觑，朝中不少势力如今都在观望之态，谁也不愿轻易出手。”
“父亲的意思亦是如此吗？”陆苏烨垂下眸低问了一句，未等陆云霄回答，他便摇头自语道：“以父亲的性子岂会隔岸观火，更何况，寒门之力本是他一直想的却不能得之物……”
陆云霄心头一震，看他的目光略起变化。这么久以来，陆苏烨在他心中的印象依旧停留在东郊射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少年上，只是短短半年未见，他从沙场归来，不带丝毫戎马血气，但骨子里的确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而这改变，连他甚至于他大哥可能都未发现……
西北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有什么事是他们并不知晓的，否则怎能再如此短的时间内改变一个人？
面对陆云霄探究的模样，陆苏烨露齿一笑，犹如赤子一般，开口道：“小叔的意思我已明白，父亲那边想来也希望千易活着……”
陆云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既是如此，那侄儿就先退下了。父亲如今既不愿见我，谢罪之事只有劳请小叔代为传达了。”
“你要走？既已回家了你还要去别院住不成？”陆云霄皱了皱眉。
“侄儿如今就是个闲人，呆在哪里都是一样。”
陆苏烨笑了笑，眼中有星光在闪烁。他稍一行礼，便朝外而去。
陆云霄目送他离去，喟叹的摇了摇头，驻足想了一会儿，他复而又回了寍澜阙。
屋内，灯火明亮，陆仲谋坐在桌前，身前摆着一盘棋，他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脸上挂着深思之色。
陆云霄推门走进来，先是扫了眼棋盘，这才默默走到陆仲谋的身后，姿态中带着几缕小心与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