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两人已不知喝了多少，陆苏烨再度饮下一碗酒，脑中已有些晕乏，在他对面，少女俏脸酡红，面有几分微醺之色，但那双黑眸却始终灿亮着。
“西北传来捷报，听说此次陆少爷你功劳不小。”
“那是全军将士的功劳，要说我个人之力根本算不得什么。”陆苏烨自嘲的笑了笑，他此去戍边总算明白过去自己是多么见识鄙陋，诚如当初眼前少女说的那样，他空有这副皮囊，这个身份，却未真正为百姓做个任何实事。
边关苦寒，稍不注意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养尊处优惯了，刚刚北上便受了风寒，在军营中修养了半个月，在那里他经历了人生中最危难的时刻，羌人孤军深入腹地，闯入了他养病的大帐，堂堂陆阀长孙被掳至羌族大本营中，无人知晓这位从未经历过磨难的陆长孙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逃回大营之后，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率领大军直破羌族大营，连获几番胜仗。
而他被掳之时，除去军中几名大将，消息严密封锁到连陆阀本家也没收到一点信儿。
这一切千易更是无从知晓，她只是很惊讶，陆苏烨竟然活着回来了！
他这一走将近四个月，模样看上去还是当初东郊射猎时那个悲天悯人的望族大少。对陆苏烨，她心里是有几分欣赏的，他的心思太过干净。说起来，整个大夏朱门这样的异类她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巫逸轩，另一个便是他陆苏烨。
前者是放荡不羁，根本不将礼法制度放在眼里，全凭自己开心。但陆苏烨却是真的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这样一颗心，在这浑浊不堪的大夏政坛又能保持多久。千易仰头饮下一杯酒，若是可以她倒希望陆苏烨能一直这样干净下去。毕竟，这世上已再难寻他这样的人了。
有时候，在无知与美好中渡过一生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陆苏烨见她如此豪饮，心里有些担心，他记忆中少女的表情总是带着风淡云清或是胜券在握，从未如现今这般眉眼间写满愁绪。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陆苏烨忍不住，伸手想抚去她眉眼处的皱痕。
千易偏头一躲，醉眼迷离的看着他，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陆苏烨的手尴尬的滞在半空，俊秀白皙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子。他触电般的缩回手，心头不断责问自己，这是怎么能，怎能做什么失礼的事情？
两人都一下沉默了下去，陆苏烨一口接着一口的灌着酒水，千易也不停歇，如是发泄一般，两人都举杯狂饮。酒意发酵，醉味迷离，两人的动作都渐带了丝迟缓与醉醺。
滴滴答答的滚珠声突然响起，继而越变越大，湿冷的水气也沿着窗户蔓了进来。淋淋沥沥的大雨从天穹倾盆而下，冲刷着北运河上弥漫的胭脂水粉。
“下雨了……”少女一声呢喃，脸蛋倚着酒坛，醉眼婆娑的看着窗外。
“是啊。”陆苏烨怅然说道，他看向少女，眼中流转中一抹温柔的光华，低声轻语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佳人，云胡不喜……”
外边雨声冲刷，千易倚坛看着他，皱眉咕哝道：“你说什么？”她撑起身子，已醉的的有些踉跄，却将手伸出窗外，接着雨水。
“这雨落得好啊，刚好将这满地的肮脏给冲个干净……哈哈……”
千易醉意阑珊的笑着，又双手抱起酒坛，摇头道：“今日难得能自由自在的饮酒，不该谈这些！只饮酒，不醉不归！”她说着仰头痛饮了起来，周身上下却是前所未有的自在与放肆。
陆苏烨点了点头，与她同坛共饮。
大雨瓢泼落下，丝毫没有止息的势头。山邑居里，酒香弥漫，地上横七竖八堆满了不少酒坛，少女趴在桌上已彻底醉死了过去。少年郎一手撑着酒坛，双眼已开始打颤，他痴痴笑着，天真的像个孩子，醉语呢喃着。
“当初……你说这天下是大哥他们的天下……如今我懂了这话的意思，我不想只做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嗝……”
“你说的对……空有善人的心却不行实事，那是伪善……”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这天下……真正是属于百姓的……嗝……天下……”
夜雨，吹散少年郎的呢喃，少女当初的警醒之语敲碎了他高床暖枕的美梦，让这位贵介少年踏出了第一步，那些话潜藏在他心中，乃至以后每当他面临艰难抉择时，此夜醉话的场景都会浮现在他脑海，时刻提醒着他，莫忘初衷。
山邑居外，一辆马车从一开始便停在角落。车帷落下的刹那，遮住车内那道出尘的身影。白玉壁闭着眼，神色不清喜怒。
萧石撑伞立在外面，有些踟躇的请示着：“主上，她已经醉了。”
马车上，半晌沉静，许久之后，男子冰冷漠然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带走，回府！”
一夜过去，春雨忽至，吹落丛中刚刚冒头的花骨朵，地上落英斑斑。
卑微民女清脆的巴掌声，从北运河畔蔓延出，只以一夜春风的势头便蔓延了大街小巷，这夜虽已过去，巴掌的余威却还在，清晰有力的掌捆在每个朱门望族的脸上，打的啪啪作响！
坊间茶肆已有说书人编好段子唱了起来。
“朱门虎父生犬子，一介奴女掌下捆。
谁道那寒门贱子无出路，朱门富贵皆成龙。
千金衣下尽草包，仗义多是屠狗辈。
王侯将相宁有种？
只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街头巷尾便是垂髫小儿都在传唱，段子里的主人公自然更是名动帝都。谁都知道国师府中的奇女子千易一连五巴掌打的周将军家独子屎尿其流。
不但如此，朱门寒门以此为赌，整个朱门的脸面都输在了那周谬安的身上，寒门之士第一次扬眉吐气。
现在一提‘千易’之名，无人不是拍手称奇，平民游侠，贩夫走卒皆对这奇女子深感兴趣！
春风吹进罗银轩里，虽依旧有些清冷却比以往要绵软了许多。
左院的柳树下，昨夜的酒意未消，少女懒洋洋的躺在藤椅上，身上批了条薄被，闭眼假寐着。清风徐徐，柳枝随风而动，树下少女黑发如绸，安静的睡颜安宁美好，显得与世无争。
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缓缓响起。
少女长睫扇了扇，睁开眸子，黑眸灿亮不见半丝睡意。
“姑娘，人带到了。”春兰恭敬的说道。
少女点点头，从藤椅上坐起来。“你先下去吧。”
春兰老实的退了下去。
院子里，千易看着身前站着的男子，比之以前他犹如换了一个人，平凡的面容上，目光沉着而冷静，眉宇之间亦有破茧重生后的果敢与坚毅。
“姑娘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今早开始，大街小巷无不在谈千机楼之事。”
“你做的很好。”千易笑了笑，赞赏的看着他，感叹道：“当初你留书要离开紫衣卫时，我曾想过你不会就如此庸碌一生。徐仁贵，我果真没错看你！”
“是姑娘当初给了我性命！”徐仁贵低着头，声音铿锵有力，“从野狼寨那次过后，我便下定决心，此生愿为姑娘马前卒，任凭差遣，生死无怨！”
他抬起头，神色坚定不移。
从他背叛了紫衣卫开始，徐仁贵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注定要沉沦下去。是眼前这个女人揭穿了他，但是……却又是她，坚定不移的信任他、便是到最后也未放弃他这个罪人！
陋衣巷中不见天日的生活早已让他学会麻木，徐仁贵从未想到过，最后救赎他的会是眼前这个女人。是她，让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一丝用武之地。
野狼寨后，他留下一条性命，选择离开紫衣卫。从那一刻起，他便下定决心，誓必要追随在她左右！
千易看着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认真。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就如同为何她会在千机楼中看到徐仁贵是一样 的。她没想到的是，离开紫衣卫后，徐仁贵回到了陋衣巷，短短时间内他竟聚集了不少人。
当天她与周谬安比试之时，一楼围观的寒士百姓中，除了巫逸轩的人还有徐仁贵他身边的人。
否则，岂会有她那天登高一呼，一呼百应这等效果。
世间所谓的巧合，大多是有预谋的。千易没想到，当初她随手播下种，而今却结出果实来。之后的一切，她不过是顺水推舟，让仲秋送了一封信，借徐仁贵之力，推动事情的进展。
现如今，自己身边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
但是，她所图谋的东西太大，有些人不得不慎重选择。
“徐某只求姑娘给我一个机会！”徐仁贵依旧坚定不移的说道。
千易垂下眼帘，沉声说道：
“好！”
徐仁贵脸上顿时露出欢喜之色。
“你先和我说说，你现如今手下有多少人，这些人又是什么来历？”
“我手下现有二十人，大多都是陋衣巷出身，其中有三人在呆在兵部，不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职位。别的我无法担保，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只需姑娘一句话，这些人都甘心任凭你差遣！”徐仁贵肯定的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都愿意追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