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死气沉沉的棋局,因这一子,瞬间被点亮,重现生机。
陆仲谋有些哑然,脸上浮现起一抹笑意。捻起黑子正要落下时,手却有突然顿住,他眉头微蹙,似发现了什么端倪。
“区区烛火之光,又怎抵得过大雨倾盆,这灯芯若被水打湿了岂还有重燃的道理。”陆仲谋注视着棋局,徐徐说着,脸上突现一片豁然开朗之色。黑子点落在棋局上,局势再变。
白玉壁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他看了会儿棋盘,下棋的速度依旧缓慢,却始终气定神闲。
皇城外,双方势力间的交锋如这漫天大雨来势汹汹。但谁能想到,在这样凝重的时刻之下,这双方的掌舵人竟是恍若老友般的坐在一起,下棋闲聊。
沉默之中,这看似和谐的一幕,落在人眼中却更叫人觉得诡异怵寒。
白玉壁落下一子。
棋盘上黑白交错,双方得失不相上下。
而这盘棋他二人已足足下了四个时辰,胜负依旧未见分晓。
这样的僵局已不知出现过多少次,陆仲谋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之色。
“与高手博弈方知自己的深浅,老夫一直想与国师下一盘棋,今日总算是了了这个心愿。”
“这个时候停手,陆家主不觉遗憾吗?”白玉壁淡淡的问道,钴蓝的眸子幽深难测。
“局势走到现在,一时间分不出胜负,倒不如留到下次,咱们再一较高下。”陆仲谋笑着说的。
他二人都是心思内敛难测之辈。字里行间暗藏锋芒,他们话中所言的是棋局,也为尝不是说这眼下的局势。
陆仲谋脸上的笑意未减,眼中却有几分遗憾。
“国师的确得到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白玉壁神色淡然,俊美的面上清贵如华,脑中豁然闪过一双灿若星辰的黑眸,他唇角扬了三分,恍若蜻蜓点水般的清淡笑容,却是他第一次在外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情。
那个丫头,的确值得他骄傲!
陆仲谋的这句遗憾是发自内心的,他很早的时候便发现千易身上的闪光点,甚至也动了将那丫头收入自己麾下的念头。甚至于便是被那丫头的利爪给挠了几次,他也依旧怀着惜才的想法,并未对那丫头痛下杀手。
他二人虽一直呆在这九狱殿中,但外界的一举一动时刻却时刻都有人前来汇报。陆仲谋也并刻意瞒着白玉壁,营造出眼下这个不利的局势,他未尝没有花费一番心思。
只是,白玉壁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陆仲谋确实没想到,他竟会如此放心大胆将这一切交付到那个小丫头的身上。而那小丫头应对的招数……
“有陆长孙在,想来陆家主的夙愿也能达成,现如今陆长孙在百姓间的声望,倒是如你期许的一样……”
白玉壁的声音恰逢其会响起,似知道陆仲谋此刻再想着什么一般。
陆仲谋突然笑了起来,提起陆苏烨,眼中闪烁的光芒犹如一个慈父。“苏烨这孩子的品性的确难能可贵,只是孩子大了,儿女情长无法避免。他能迈出现在这一步,追本溯源却还要感谢那个丫头……”
白玉壁如老僧入定一般,神色未有丝毫变化。
“风筝放的太远,难免会被风吹跑的一天。”他幽幽的开口,似将话题扯远了,但话中又似另有所指。
陆仲谋笑容有些高深,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
陆苏烨是风筝,而风筝的线却一直握在他的手中。至于‘风’指的便是那个丫头!便是陆仲谋也不得不承认,白玉壁说的没错,当世能左右自己那儿子的除了他以外,怕是也只有那个丫头了。
但纵使那狂风再凛冽,只要握住线的人技艺精湛,那又如何?是他让风筝去追逐风的脚步,而并非是大风吹跑了风筝。
更何况,若不经历过那狂风凛冽,那风筝又怎么飞向更辽阔的苍穹。
或许对陆苏烨来说,陆仲谋的这一切手段来的太多残忍。但却是这样,才能让他最快最迅速的成长起来。
殿内沉默的这一会儿,陆苏烨在陆阀私宅外的举动已被人上禀了过来。吩咐手下人离去后,陆仲谋看了一会儿棋局,突然笑了起来。
“陆家主好像并不担心陆阀旁系那边的动荡?”白玉壁问的依旧平静。
陆苏烨在私宅外的举动,无疑是在陆阀旁系脸上扇了一耳光。原本望族之中,支系与旁系之间的矛盾就未止息过,更何况,陆苏烨此举不止是造成内乱,更是帮白玉壁平息了一场风波。
“大厦倾颓在一夕之间,但根源往往是从最细枝末节处开始腐朽。有时候一些枯枝烂叶,早些斩断也未尝不是好事。”陆仲谋淡笑着说道,“今日与国师对弈的已经够久了,老夫就先行回府了,想来陛下那里也等着见国师吧!”
白玉壁漠然的与他对视了一会儿,“陆家主请便。”
陆仲谋起身命人将那棋残局抱走,理了理衣襟,大步离开了殿宇。
而守在九狱殿外的除了紫薇卫外,还有由陆仲谋亲自提拔新上任的禁军统领,而那张面孔,对千易来说并不陌生。
大雨弥漫,将夜色提前拉至天幕上。
官道上已是一片泥泞,大大阻隔了人前行的速度。
驿馆就建在官道一侧,背面的小树林里隐约可见几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隐秘小路。只是细雨密集之下,小树林中已是昏暗一片。
明日一早陆云霄便会带人来此迎接使臣,而朝堂下达的文书也是早早就传到了驿馆驿丞的手中,周陈长公主要驾临,在此露宿一宿,自要妥善安置好一切,礼数招待不容有失。只是,不知是否因了雨声喧哗,整个驿馆都显得格外安静。
漆黑的官道上,马蹄与车轴的声音逐渐穿透雨声,浓稠的夜色中,一队冗长的人马逐渐显影。
驾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乃是一名男子,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着蓑衣,隔着缝隙依稀可见里面的皮革轻甲,虽是如此却遮挡不住他孔武有力的身躯,男子脸部线条显得极为冷硬,夜色深邃看不清人的面容,只能从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里看出此人的长相应该也是俊朗不凡,而最叫人感到惊心动魄的,却是那双犹如猎豹般的眸子,似能穿透夜色,识破猎物的一切伪装一般。
“无妄大人,前面便是行馆了,这雨越下越大,咱们还是快些过去,也好让公主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入城。”一人驾马从后面而来,瞧他身上的衣袍与为首的男子大大有别,而他佩戴在腰间的玉决上雕刻的‘应国’二字正好让人知晓他的身份,乃是奉旨前来保驾护航的应国公旧部。
此人名为长孙则,是应国军的统帅。而他与之搭话的那位名为无妄的男子,身份着实有些特别。
“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这驿馆外怎连个迎接的下人都没有,难道你们大夏就是这样接待外来使臣的?”那叫无妄的男子嘲讽的说道,口气端是狂妄放肆。
长孙则皱了皱眉,这一路上他们没少受到这男人的刁难,若非他是周陈来使,他们又岂会忍气吞声。但驿馆外无人接应,这事儿倒也是他们大夏理亏。
“我先行一步瞧瞧。”长孙则说着,一夹马腹率先朝着驿馆奔去。
驿馆高墙间的门大大敞开着,馆内不知何故门窗紧掩着,只有门缝间隐约有光线投射了出来。
长孙则直觉不大对劲,他手刚刚抬起,门就吱啦一声被打开,一个身着驿丞服侍的男人满脸慌张的走了出来,他身后的驿夫忙撑着伞举在他二人的头顶。
“大人可是护送使节前来的将军?”驿丞一见长孙则忙开口问道。
长孙则见他虚汗滚滚的样子,不由皱眉,斥责道:“使节的队伍已到,你怎不提前派人出来迎接,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将军并非小的有意如此,而是……”那驿丞目光惶恐,结结巴巴的正要解释,突然,一个清冽的声音插了进来。
“驿丞大人,周陈使节已到了门口,咱们还是快去迎接吧,晚了只怕咱们都免不了被治罪!”
说话的是一名少年,但见他身形瘦小,一身驿夫打扮,只是那双黑眸却似淬了水的星子,叫人过目难忘。
少年的话似点醒了驿丞,他擦了擦头上的虚汗,竟是喏喏的说道:“对的,对的,还是迎接周陈使节最为重要!”
长孙则狐疑的看了驿丞和那少年驿夫一眼,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彼时,周陈使节的队伍已到驿馆的门口,驿馆内的下人们连忙迎了上去。
那叫无妄的男子臭着一张脸下了马,猎豹般的眼眸落在后方一辆华贵的马车上。
“公主挪驾吧,驿馆已经到了。”他语气轻慢的说道,脸上更看不出什么恭敬的模样。
“有劳无妄将军与诸位了。”
马车上传来女子的声音,温婉圆融,恍若珠玉落盘一般。旁边的侍女已撑起了伞,就见一只嫩若青葱的葇夷撩开了车帷,女子缓步下了马车,就见她身外外罩着一件绛紫色的狐绒斗篷,一顶轻纱斗笠遮住了面容,唯见如瀑般的青丝垂在身后。明明遮住了容色,但就是这莲步轻移间,也带着得天独厚的雍容与优雅,而老天爷似也垂怜着这位美人,前一刻还密集有力的落雨,竟也突然温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