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忘舒也不知道该是欢喜还是苦恼。一直以来要寻找的杀父仇人终于找到,本该是大喜之事,然而那凶手偏偏却是林天弃。
若林天弃是那大奸大恶,秦忘舒也断然不会苦恼,就算此刻杀不得他,只需勤加修行,潜心磨砺,终有一日可报大仇。
偏偏那林天弃却如自己一般,一心只为苍生,更对有自己屡次相救之情,这让秦忘舒如何能痛下决心。
其实以二人此刻的修为而论,林天弃本不必逃避,只需他狠下心来,将自己尽力诛杀了,岂不是一了百了。
但林天弃宁愿背负这桩因果,却不肯永除后患,只因从骨子里,二人其实是一样的性情。
这件事究竟该如何了结,秦忘舒心中茫然之极。原来这世间之事,并非仅仅是黑白对错那么简单。以他此刻的智慧,根本无法解决这个难题,也许随着他的修为渐进,境界提升,或许就能找到办法了。
但他的仙修之路,却也同样令他迷茫。归元降境劫何时才能停止,又该如何应对?这个难题并不比报仇之事简单了。
赵光灵问完了那个问题,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秦忘舒,神情颇为期许。在赵光灵的世界里,想来一定充满了无数疑团,这个世间对他来说太过复杂,就算穷尽一生,也寻不出答案来。
而对秦忘舒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世界极大,个人极小,大的不是疆域面积,而是那千变万化的人心。赵光灵总算还有自己代为解惑,自己的问题又该去找何人解答。
或许是能体会到赵光灵无知的痛苦,秦忘舒还是耐下心来,替他一一解答。
“人有七情六欲,又何止是欢喜苦恼。所谓修行,就是想寻个办法来,看透那欢喜苦恼的本质。如果修行只是为了习得强大神通,无穷法术,那么越到最后,心中越是迷茫。”
他知道赵光灵肯定听不明白,只因有些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罢了,一个人纵是能明白许多道理,但如果事情降到自己身上,那道理也就糊涂起来。可见人世最大的苦恼,就是源自于自己的本心了。
赵光灵苦苦思索起来,秦忘舒的每一句话,都蕴藏着极复杂的道理,以他此刻灵慧,又怎能想得明白,而越是不明白,就越想将他想通了,这或许也是世人的苦恼之一了。
一主一侍各怀心思,一时无话。袖中精卫忽地急急窜出,就向山林之中扑去。秦忘舒不知精卫意欲何为,只好不去理他。但瞧精卫飞得歪歪斜斜,看来它功力远未恢复,身上灵脉尚未畅通。
他的目光瞧见衣袖,方想起青聆来,此刻自己彷徨无计,正该寻青聆解惑才是,就算青聆未必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多一个人说话,总能略舒胸中郁闷。
奈何他体内真玄已失,竟解不开袖中的符文结印,当下便盘膝而坐,再运真玄,就算他的境界一降再降,只要真玄稍复,就可将青聆放出衣袖了。
然而他用尽心思,体内真玄仍是空空荡荡,这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以往百试百灵的仙修妙术,竟无一项行得通的。秦忘舒越想越是伤心,这样下去,自己终究是个废人了,说什么替父报仇,率众御劫,现在瞧来,竟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时精卫复又从山林中飞来,将口一张,几朵紫色小花就落在秦忘舒面前,秦忘舒真玄既失,灵识也是动用不得,只好动用禽语问道:“精卫,这紫色小花又何好处?”
精卫道:“此花名叫紫金铃,以此花为主料,可炼制凝魔丹。主人真玄凝滞,灵脉难通,若是习修仙家法术,终究难行,主人或可一试魔修心法。”
秦忘舒道:“我已修无相魔诀,可不是强过诸般魔功,又何必再修什么魔修心法。”
精卫摇头道:“我观主人所修的无相魔诀,其实是用归藏经强行运转,并非真正魔功。魔修之法,乃是噬仙芽,培魔息,与仙家之术大不相同,既然主人遭受归元降境之劫,就算修成地仙境界,仍会降得干净,不如转修魔功。”
秦忘舒动容道:“你是想让我噬人仙芽,培养魔息?这等损人利已之事,我又怎能行得?”
精卫道:“主人若不修魔功,不过数十日,境界降得干净,到那时,就算一只妖禽猛兽也不是对手了,一名寻常的士卒也能将你轻易杀了。生死大事,万请主人熟思。”
秦忘舒摇了摇头道:“我修无相魔诀,已是逾矩,好在我同时修那紫罗心法,小重楼心法,方才勉强镇住体内魔息魔念,若转修魔功,固然能保住修为,但紫罗心法小重楼心法却不能同时修行了,那时必然一步步沉沦魔道,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精卫道:“精卫只知主人若不修魔功,断难在这世上生存,精卫三世投人不着,此世好不容易遇到主人,只盼有个好结果,若是主人一意孤行,不修魔功,精卫此世已然无望,只好先别了主人。”
秦忘舒怒道:“我境界既失,自然留不得你,你若想走,我又怎会拦阻。”
精卫缓缓摇了摇头,忽地振翅飞到高空,昂着叫了两声,其鸣叫之声极是凄婉,令人不忍卒听。秦忘舒心中有气,也不去瞧,忽见精卫一声之鸣,将双翅一拢,就向地面上的山石撞将过去。
秦忘舒大惊失色,这才明白精卫所谓别了自己,竟是要寻短见,他此刻真玄灵识皆无,怎表救人,慌忙大叫道:“光灵救命!”
赵光灵正在凝神苦思,被秦忘舒这一声唤醒,立时瞧见精卫头下脚上,正向山石撞去,赵光灵不知其故,喃喃地道:“精卫,你撞这大石又是何意?”
只听“怦”地一声,精卫已将大石撞得粉碎了,原来它虽然功力未复,但体内既有真玄护体,反将这大石撞得碎了。不过大石虽是碎了,精卫头顶羽毛亦是撞去数根,脑袋上已有血痕了。
那精卫叫道:“主人,你若不修魔功,精卫只好先行一步了。”再次扶摇直上,这次飞得更高了。
秦忘舒厉声喝道:“精卫,你怎敢逼我!”
那精卫也不答话,将双翅再次拢起,身子直直坠将下来,这次又寻了一块大石。
秦忘舒纵是心中恼怒,但见精卫求死之心甚坚,心中也是大急,忙对赵光灵道:“救精卫,救精卫!”
赵光灵这次总算有了反应,不等那精卫与大石撞上,手中巨斧向前一推,那大石便被推开,精卫一头就扎进泥土之中了。只因这连番撞击,耗尽体内真玄,那精卫扎在土中,一时也挣脱不出。
赵光灵上前提起精卫双腿,口中道:“精卫,你真个儿要寻死吗?”
精卫叫道:“光灵,你速速放开我,主人若不修魔功,精卫只是个死。”
赵光灵道:“为何要道主人修行魔功?”
精卫道:“你我皆和主人订立誓约,主人的前程就是你我的前程,主人若是死了,你一个无识傀儡,我一个无主孤禽,又能投身何处?既然前程茫茫,不如死休。”
赵光灵道:“这么说来,主人是万万不能死了。”
精卫道:“不错,主人万万不能死。”
赵光灵道:“主人怎样才能不死?”
精卫道:“当前局面下,只好修行魔功,方能避开归元降境劫,这叫另辟蹊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了。”
赵光灵道:“原来主人要修魔功。”
精卫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
赵光灵将那“魔功“两字念了数遍,道:“我依稀记得,修行魔功可不是什么好事,那是要噬仙芽,培魔息的,一旦走上这条路,可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精卫道:“赵光灵,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魔功就算有千般的不是,总是保命的法子,性命若是没了,那就是千了百了,任你有怎样的风骨,怎样的气节,也不过是后人随口称赞几句罢了,谁会真正在意学?且便修这魔功,也并非没有出头之时,如今仙界的玄灵天尊,岂不就是当初的魔界魁神。”
赵光灵道:“我的脑子虽是不算灵光,但听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精卫道:“主人所惧,不过是怕性情大变,日后所行之事遭人耻笑诟骂,但主人却有所不知,人心最是难测,成圣成魔,只在一念之间,只要能保持住心头一丝清明,那成魔其实有百般的好处。”
赵光灵道:“又有怎样的好处?”
精卫道:“你想来,你若是仙修之士,就算你行了千万件好事,在他人瞧来,那也是你的本分,但你若是魔修之士,只需行得一两件好事,旁人便会欢欣鼓舞,觉得你与众不同。若论世人的性情古怪之处,莫过于此了。”
赵光灵怎知这其中道理,道:“这么说来,那恶人行得一两件好事,反倒容易得到称赞了,这又是何故?”
精卫道:“世人性情古古怪怪,千变万化,我若能明白,早就修成道体,转成人道了,又何必在禽类之中挣扎。”
秦忘舒听到精卫与赵光灵夹七夹八说了半日,倒有大半的话不曾往心里去,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句“成圣成魔,只在一念之间。”
他口中反复念道:“成圣成魔,只在一念之间。”念了数遍之后,已是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