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试试就知道了。”季少游在窄窄的官道上调转马头，晃晃悠悠地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虞知善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缩在马背上几刻钟，确认他二人相安无事之后，一口气没出来，终于晕了过去。
小季将军啊，她听说过好多次了。
父亲说过，哥哥说过，林嫣儿也说过，祝家人花家人都说过，可她就是一次都没有见到他的脸，就连刚才她喊救命，也只隐隐约约看到黑马上的白衣而已。
虞知善抬了抬眼皮，想看看救命恩人的长相，却最终没睁开。
其实季少游只是前来追查张三的，并没有刻意来救虞知善的意思，偏巧在地上看到一个滚了一身泥的女子，又被人追着，看年龄看长相，都应该是虞知俭被人掳走的妹妹，就伸手捞了一把。
*
陈员外的生活习惯很好，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打一套拳。
这天早上刚起来才换上衣服，外头一个小厮就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老爷，外头有军爷。”
“军爷？”陈员外瞪大了眼睛。
小厮点点头。
是自己招惹土匪了？没有啊。
是军爷来收税了？不会，他考过秀才，家里早就免了税了。
是来搜刮民脂民膏了？以前也没有啊……
带着十八分疑惑，陈员外换了衣服去正堂见军爷。
“陈员外，清晨叨扰，多有得罪了。”一个作士兵打扮的军人对他客客气气地行礼。
没带武器，还很客气，难道真是来搜刮的？陈员外心里还在打着鼓。
“军爷客气，来来来，陈二，给军爷看茶！给军爷拿果子点心来！”陈员外豪放地喊道。
转而又对那士兵道：“军爷，您……”
士兵黝黑的脸上带了几分焦急：“陈员外，我们督军虞大人，想问您家里借几个丫鬟。”
“借……几个丫鬟？”陈员外不明就里。
“对，这个是虞大人给您的。”士兵从怀中摸出一个锦袋来，亲手打开，放在面前的桌上。
锦袋里是上好的南珠，滚了一颗在桌子上，整间房都蓬荜生辉了。
这半颗南珠大概都能买几个丫鬟了，谈何借呢？
“不敢，不敢……”陈员外推辞道。
“这是虞大人的命令，还请员外别为难小的。”那兵将锦袋放在桌上就没有再看一眼的意思。
“这借丫鬟……是要做什么呢……”陈员外大着胆子问道。
“虞大人的妹子在乡下受伤了，没带着丫鬟没人伺候，这方圆几十里，又只有您一个员外，虞大人就命小的来借人。”那兵答道。
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也没来要人的命，还客客气气的送南珠，陈员外家就是有金童玉女也要借出去了，何况丫鬟？
“去，快去找夫人，让她安排几个最好的来！”陈大人低声吩咐身边一个小厮。
那小厮出了门，陈员外又看了看桌上的南珠和几位军爷，赔笑问道：“军爷，敢问这位虞大人……是咱们这一带新来的大人？”
这一带原来的大人陈员外是听说过的，没有姓虞的。
“是，虞大人是兵部的。”那兵答道。
兵部来的？京城来的？陈大人恨不得将自己女儿送过去伺候这位虞大人的妹子。
“这虞大人是……兵部尚书？”陈员外问道。
“不是，虞大人日后是要袭爵定国公的。”那兵并不隐瞒什么。
公侯伯子男……陈员外在心头算了算排序，差点撅了过去，若不是自己女儿也是个被人伺候大的，他真想亲自带着夫人女儿去伺候人家，这可是多少颗南珠都买不来的机会啊！
陈夫人还在梦中，骂骂咧咧选了几个丫鬟来见陈老爷。
那兵懂得避嫌，看丫鬟要进来，便退了出去。
“谁让你们来的？”陈老爷急得跳脚，冲出正堂的门就跑去了夫人院里。
陈夫人正打折哈欠让丫鬟梳头，见陈员外火急火燎跑进来，埋怨似得瞪了他一眼：“人都给你送去了，还来干嘛？”
“你送的都是什么蠢货！”陈员外大骂道。
“要丫鬟做什么你也不说，光说外头军爷要，有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陈夫人不满道。
“人家是借丫鬟！这么大的南珠就送了一袋子！”陈员外用手比着南珠的大小，又道：“是定国公家女儿！身边没人伺候！你懂个屁！”
“定……国公？”陈夫人愣住了。
“人家说一句话皇上都要琢磨琢磨呢，要你几个丫鬟是给你面子！”陈员外怒道：“快给我几个好的！”
陈夫人一惊，丝毫不敢再托大，赶紧挑了自己房中和女儿房中最顺条最麻利的十个丫鬟过去。
那兵只带了三个走。
那三个丫鬟走之前被陈员外和夫人一通教育，光是“杀头”二字就提了十几次。
*
季少游并没有安排人伏击张三，只不过他时常这么做，张三又生性多疑，这才信了。
虞知善是在一个军帐中醒来的，身上的衣服没有被换过，倒是那张泥猴一样的脸被擦干净了。
季少游坐在矮几前看书。
“小季将军，谢谢您。”虞知善哑着嗓子道。
“嗯。”季少游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虞知善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你大哥今晚来接你。”季少游放下书，走出了军帐。
虞知善还是没看清他的脸——季少游刚刚是背对着她坐的。
她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和亲人重逢的喜悦，而是一瞬间有些遗憾——为什么总看不到他的脸呢？
虞知俭来接她的时候，季少游也没有露面。
这就给虞知善心里种下了一颗小季将军到底长什么样的种子，被热血一灌溉，蹭蹭蹭生根发芽，弄得虞知善觉得体内总有一股抓心挠肝的力量在督促着她，见一面季少游。
虞知俭见到妹妹，平日里铁骨铮铮的硬汉也几乎要掉下泪来。
面前这姑娘只有一张脸是煞白的，嘴唇上泛着些微不可见的粉红，黑眼珠气定神闲地卧在白眼球里，不慌不忙。
她头发乱了，原本黑绸缎一般的一匹好头发沾了不知道多少秽物，乱七八糟堆在头上。
她衣服一塌糊涂，原本红色的衫子成了土色，雪白的袜子成了黑色，鞋子跑掉了一只，另一只里全是还没干透的泥浆，被季少游摆在床边。
“大哥。”虞知善轻轻喊了一声。
虞知俭再激动的情绪也得收起来——在妹子面前落泪算什么？
两个粗手大脚的丫鬟走上前来，轻轻扶起虞知善，门外又进来一个端了热水的。见到她们，虞知善才觉得自己应该洗个脸了。
虞知俭还记得，妹妹小时候最喜欢他和老三虞知仁。有一次妹妹在树下捡到一个蝉蜕，高兴地什么似的，以为发现了天地间第一宝贝，兴冲冲拿来给他们看。
还有一次，她踢毽子能踢上十个了，抱着毽子献宝似的来给他们踢，可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她再也没踢到十个，于是鼓着腮帮子气了一整天。
……
后来她就大了，脾气大得很，一家上下都不敢得罪她，不过见了哥哥们还是说说笑笑，没有一点脾气不好的迹象。
再后来，宫里传出来她不洁身自好的消息，她沉静起来，也不常和母亲顶嘴了。
现在呢？她不哭不闹，静静等着几个丫鬟给她洗脸洗头换衣服，很是反常。
妹妹不会是傻了吧？虞知俭心里飘过一个不好的猜测。
“大爷。”一个丫鬟有些为难地看看虞知俭。
虞知俭这才回过神来——妹妹要换衣服了。
若是没有碰上季少游，虞知善很可能就会拉着大哥的袖子大哭一场，让自己的鼻涕眼泪好好给大哥的名贵衣服上洗礼一番，可是现在她一门心思扑在季少游到底长什么样上，居然忘了给大哥撒娇了。
陈家一个丫鬟拿出绢帕来，轻轻擦拭着虞知善的头发，小声问道：“小姐，水温合适吗？再换水给您擦身子？”
虞知善本想问一句“就这一个盆？”但又想到自己身处军帐中，于是道：“嗯，换了吧。”
这三个丫鬟本就因为谁问这一句话吵了几次，大家都认为若是问错了话，这位官家小姐是要砍人头的，都不愿开口发问。
没想到虞知善居然好声好气跟她们说话了！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
“小姐，您头发真漂亮。”一个丫鬟大胆夸赞道。
虞知善笑一笑：“你们将黑芝麻、核桃、枸杞、花生等物打成粉，日日和着用温水调的蜂蜜吃一勺，头发也能好。”
这位小姐居然能对着她们笑！
三个丫鬟更加惊讶了。
不过这方子丫鬟们可吃不起，这是虞家养丫鬟的手段，不是陈家的。
至于虞知善么？若是有个小姐像她一样从小到大都锦衣玉食，让宫里的嬷嬷专门搭配三餐的话，头发不用吃这些粉末也能变得乌黑漂亮。
“小姐，您喜欢什么发式？我会十六种时兴发髻。”一个丫鬟道。
“随意。”虞知善现在没心情探讨自己该梳什么发髻。
从前很在意的东西，现在她都不怎么在意了。
也许是历经生死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