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血之契约
鬼犽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等月蚀消失,一切恢复现状的时候,圣域里只剩下再度被封印起来的玄钺,和一片空寂。
童赦雪倒在一边,使用禁术之后的他几乎脱力,再加上被鬼犽击中胸口,此时他连一个手指都已抬不起来。
白小侯赶忙跑过去。
“你怎么样?”白小侯小心翼翼扶起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对他说话。
童赦雪忍着胸口裂开的痛勉强撑坐起来,他并非没有听到刚才鬼犽说的话,此刻他看着白小侯一张苍白的脸,和眼底后悔的神色,缓缓地问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白小侯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脑海里自责后悔乱成一团,好不容易费力整理了思绪,他睁开眼,看着童赦雪,开了头,“我……是为了寻找我的高祖父。”
“在我们白家,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终身不能出山林。但因为这个缘故,我的母亲,我的祖母,她们都不愿意陪着丈夫终日在深山老林里度过一生,所以我生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这一段童赦雪并不知道,但他隐约觉得,白家的这一个规定,与他的高祖父有十分密切的关联。
“因为我们的血统天生有异能,只是到我身上,几乎已经完全消失。”
“异能?什么异能?”童赦雪问,他一见白小侯就知道他能看见妖怪,兴许这也是异能的一种。
“窥天机。”白小侯说了三个字之后,解释道,“并非普通的观象授时,而是窥视每个人的命运。”
童赦雪不由吃了一惊。
“但在我身上,几乎已经消失殆尽了。”白小侯说,“这也许是一件好事,因为我的父亲当时不听非狸的劝离开过山林,却因身上异能引来了麻烦,兴许,这就是高祖父严令白家的子孙都必须在山林中隐居的原因所在。”
“但我的父亲也好,我的祖父也好,他们都只知道当‘天命’来临之时就是能够离开山林的时机,可他们却都不知道,天命是何时来临。”
“难道说,是指当你们身上的异能消失之后?”童赦雪不由问道。
白小侯点点头,“你说得是其中之一,异能一旦消失,我们就与寻常人一样。”他仰起头,此时月亮如同镜子一样挂在天边,晶莹剔透,像一颗硕大的珍珠,美仑美奂。
“可是高祖父的手札里,却留下了‘天命’的线索。”白小侯说着,从怀里取出那本手札来。
童赦雪接过手札,再度翻阅,除了阵法之外,手札里便都是一些文字和各种符文,有一些他能够看懂,有一些却不能。
“我的祖父和父亲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将书房里的那些书简读完,这些符文在那些书简里都有出现,而这里——”童赦雪翻到手札最后那页,其中有一行写了年月日,并且还有符文作为注解。
童赦雪一看,却发现上面记载的年月日正是今日。
他不由得一怔。
“当我推算出这一天是月蚀之日的时候,就不由想到,莫不是这一天也早在高祖父的计算之中。”白小侯说着,又指了指符文,“还有这个符号,看似好像随手一画,但其实我在其他书简里面看见过这个符号的注解,它的意思是‘天地循章,物道归航’,指的是苍茫宇宙,一切天体的运转都遵循一定的规律,而大千世界,一切事物的运动都归依于自身特定的航道,这个意思想必你也能够了解。”
童赦雪点点头,白小侯又道,“当我看见这个符号的时候就想到,高祖父记载下这个日期,并且指明这将是一切步入归航之期,那么兴许就暗示着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或许这一个日期就是所谓的‘天命’。”
“我并不以为‘天命’是指我能够离开山林的时机,因为手札上的阵法和启动条件,都让我觉得这个日子另有玄机。”
“但你刚才说,为了寻找你的高祖父,又是怎么回事?”童赦雪问。
“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会以为高祖父没有死。”白小侯回答,“你想一想,我最初看到手札记载的阵法和玄钺,还有高祖父留下的一堆符号日期,第一个念头会是什么?”他不等童赦雪回答,便径自说了下去,“是线索,这些线索指引我去解开谜底,究竟阵法是什么,玄钺又在哪里,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个日期。”
“我不断寻找,就越觉得高祖父像是一个谜团,在景仰他的渊博知识和能力的同时,对他身前的事也越发好奇,让我想要一追到底。”
说到这里童赦雪顿时恍悟,“所以你才要我给你说说宫里的事……你一开始就知道你的高祖父曾是天府长官?”
他这么一提白小侯反而一怔,他还没有说到这里,童赦雪竟然就一语道破。
“看来,你也查了不少事。”白小侯轻吁一口气。
“但完全没有线索,不过现在我能够肯定是你的高祖父特意为你们这么做的。”结合白小侯对他说的一切,他开始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白小侯不解。
“以他的能力自然肩负着很多事,也必须隐藏很多事,一旦被发现,那么想利用这种能力的人一定数不胜数。”活了那么多年,童赦雪对世间上的事毕竟比白小侯要了解得多,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又很清楚这种能力会随着一代一代而越渐消减,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保护他的后代不被这种能力所拖累,他离开皇宫的时候,几乎将他所有留下的痕迹都消除了。”
白小侯脸色一变,抓着童赦雪的手就问,“你是说,即便我能去宫里寻找,也完全找不出与我高祖父相关的蛛丝马迹了?”
童赦雪点了点头。
白小侯被这样连番打击,不由垮下了肩膀。
他原本拥有的就不多,除了那些书简,就只有一本手札,而上面记载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他还完全不知道他的高祖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到白小侯如此失望,童赦雪也逐渐了解他口中的“高祖父”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兴许白小侯从出生起就就一直在追寻这样一个影子,他无法接触外间的世界,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那个神秘的身影,所以才会对这一切那么执着。
但他还是不明白,白小侯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以为高祖父没有死的,于是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我在书架最底层的暗格里发现过一副卷轴,分别是一男一女,女子是我的高祖母,而男子,你应该见识过他的样子,与鬼犽一般无二。”白小侯这时回答说,“见到你之后,与你去武王陵,再找出圣域,这一路上到处都是我高祖父留下的线索,所以你可以想见当我见到鬼犽之时,心中是如何的激动了,只可惜……”白小侯没有再说下去,童赦雪却已经明白了。
原来如此。
如此狡诈而又有头脑的妖,童赦雪生平仅见。
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白小侯的高祖父留下那么多线索,却让白小侯出现在鬼犽面前并且破坏了最后一道封印?
倘若白小侯不知道那么多事情,他根本不会出现。
而玄钺上的封印一日不解,鬼犽也一日不能离阵。
但偏偏白小侯为此出现,反让鬼犽利用。
这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中早已注定鬼犽会脱困,还是这又是另一个局?
虽然从未见过白小侯的高祖父,但对于他的远虑深谋,童赦雪早已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但鬼犽毕竟是出来了,若白小侯的高祖父早已算到了这一点,他又会怎么做?
等一下——
难道说……童赦雪想到这里,不由开口对白小侯说,“白小侯,也许,你还有见你高祖父一面的可能。”
“咦?”白小侯一怔,不知该不该再抱有期望。
“你的高祖父留下这个日期就是今日,他既然都算到了,并且还标了注解,天地循章,物道归航,意思难道不是指鬼犽今日出阵吗?”童赦雪伤重,由白小侯背着他往山林的方向走。
“阵法皆是人为,虽说是在阴阳八卦五行的基础上进行布置,但将鬼犽困在阵法之中,实有违‘天地循章,物道归航’之理。”童赦雪继续说,“我只是单纯觉得,你的高祖父不会什么都算到了,偏偏这件事失算了,开启武王陵墓门的时候,你还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如果不是你跟我一起去,墓门绝对打不开。”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墓门无法打开,我们找不到鬼犽,那么我也不会被他欺骗反而让他脱出阵法。”
“这话并不正确,我们不知道鬼犽的存在,但他未必不知道你的存在,他与你高祖父交过手,知你高祖父甚深,一旦玄钺得手却发现上面还有封印,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你找出来破解封印。”
“也对,而且他那么清楚我高祖父的事,很容易误导我。”白小侯说到这里有些懊恼,一时却又想不明白,为什么鬼犽会连高祖母喜欢什么都知道。
童赦雪在路上已经得知白小侯被骗的经过,所以才会说出“知之甚深”的话来。
“所以这样看来,你高祖父早已安排了要让我们一起打开墓门,并且发现圣域和鬼犽的存在。”
“可无论怎样鬼犽还是会脱困,两者又有什么区别?”白小侯忿忿,为自己上鬼犽的当而咬牙切齿。
“你说,鬼犽一脱困,首先会去哪里?”童赦雪却说。
白小侯皱眉稍稍一想,顿时明白了童赦雪这么问的意思,他瞬间紧张起来,脚步加快道,“他被我高祖父困了那么多年,早已忿恨不平,脱困之后一定会去找我高祖父报仇,糟糕!以鬼犽的实力,要闯山林易如反掌。”
“你先别急,我倒觉得,你高祖父另有安排。”童赦雪这句话说得十分有自信。
白小侯一怔,立刻问,“怎么说?”
“你高祖父的墓碑上连个名字也没有,若鬼犽见到,未必相信底下的人是你高祖父。”
“可除了那一处之外,我不知道哪里还有墓地……”
“鬼犽与你高祖父斗了那么久,两人算计来算计去,真真假假,反而捉摸不定,鬼犽又不是一个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我总觉得,你的高祖父一定还留下什么,否则他千算万算,怎么可能独独漏算鬼犽出阵这一条?”
童赦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得那么笃定,但当他将一切都串联起来再回想一遍的时候,觉得除非是白小侯的高祖父有意放鬼犽一马,否则鬼犽要离开圣域,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凭那个人类的能力要在玄钺上再加上一道封印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而月蚀转瞬即逝,就算强如鬼犽也不可能一下子解得开。
话是这么说,白小侯的脚步依旧不断加快,好不容易回到山林,果然看到一路被鬼犽闯入的痕迹。
白小侯心急如焚,背着童赦雪急急向祖先墓地奔去。
在终于来到墓地之时,两人同时看见那块没有名字的墓碑前正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金发瘦削的背影,那道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寂寥孤高,他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不动,白小侯亦不动。
过了好久,久到白小侯按捺不住把童赦雪放下并且要走上前的时候,那个背影低低地笑出声道,“御少……看来这一局,始终是你胜了。”
他说着,也不回头,却扔了一句话给白小侯,“上来吧,把童公子带上来,我为他疗伤。”
白小侯微微一怔,童赦雪却拉着他的手,对他点了点头。
白小侯犹豫了片刻,扶住童赦雪,慢慢走上前去。
映入二人眼帘的,才是妖的模样。
只见眼前金瞳金发,妖性的气息,嗜血的眼神,除了依旧是人的外表之外,童赦雪能够轻易分辨出来他的的确确是妖。
原来,这才是鬼犽幻化成人形的真正面目。
“怎么?还在怀念你高祖父的样子?”鬼犽眯着金瞳,舔了舔嘴角看着一直盯着他的白小侯说。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小侯没给他好脸色,瞪着他问。
鬼犽却不以为意,反而啧啧摇头道,“你的脾气跟御少一点也不像嘛,除了眉毛眼睛有那么一点他的神韵之外,相差太多了。”
“哼,不要说得你跟我高祖父很好似的。”白小侯冷哼一声。
“哈,抱歉让你失望了,你的高祖父跟我本来就很好。”
“谁信!”白小侯自然不信,关系好会关他一百年之久?
“不信也罢。”鬼犽耸肩,毫不在意地道。
童赦雪在一旁没有插话,他从一走近墓碑就一直在观察,此时不由开口道,“原来是血契,看来,你果然没有逃出前辈的手掌心。”
他这一句话,引起了鬼犽的冷哼。
“死都不肯放过我,所以说是个讨人厌的家伙。”鬼犽抱怨道。
白小侯却看着童赦雪,问道,“什么是血契?”
“人和妖之间用血立下的契约,鬼犽现在被这个契约困住了,除非他答应契约的要求,否则他无法离开这里。”童赦雪回答。
白小侯一怔,却发现鬼犽周身隐约泛起一层红色的光晕,若不是童赦雪指给他看,他根本察觉不到。
“契约的内容是什么?”白小侯又问。
童赦雪摇摇头,看着鬼犽说,“这个就要问他了。”
鬼犽回头,看着墓碑,忽地伸出手,食指开始发光,白小侯不明所以,想上前阻止,却被童赦雪一把拉住,并且对他摇摇头。
“血契困住鬼犽,他不可能伤害得到与他立下契约之人的。”童赦雪轻轻对白小侯说。
“你们也太小看我鬼犽了。”鬼犽如何听不到童赦雪说的是什么,只见他举起手指,在墓碑上刻下了几个字。
白御少之墓鬼犽立
白小侯一愣,鬼犽的字也已经写完。
他刚想开口责问鬼犽为什么写墓碑是他立的,谁知就在此时,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光晕在墓碑前显现,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诡异。
“吾等你好久了……鬼犽……”那个光晕逐渐清晰起来,白小侯只觉得自己呼吸一窒,因为那个身影越来越熟悉,赫然就是鬼犽之前的样子。
“高、祖父……”白小侯轻喃出声。
“的确很久不见,看见我又被你困住了,你是不是很得意啊?”鬼犽捧着腮帮子,吊儿郎当对光晕中的人说道。
“许久不见,汝还是没变。”那人似是隐约在笑,对鬼犽的话并不以为意。
“哼。”鬼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汝考虑好了么?”那人又问。
“想要我一辈子陪着你你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鬼犽忽地道。
那人闻言不由无奈苦笑,“汝还是一样爱开玩笑。”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谁愿意在你的坟前一直呆着,整天面对你实在无趣得很。”鬼犽不耐烦地道。
“吾知汝不会拒绝。”
鬼犽闻言瞪了他一眼,大声对他吼道,“你不要搞错,我是被迫的,被迫的你懂不懂?”
“吾懂,如此,吾先去了。”那人话一说完,身形似是又模糊起来。
“哎,等等——”鬼犽忽地喊住他。
“还有何事?”那人又问。
鬼犽注视着眼前的人,像是要将他牢牢记在心底,他嗜血的眼神在这个人面前收敛得一干二净,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鬼犽对眼前的人一字一句地说,“我鬼犽自愿与你白御少立下契约,守护你白家子孙世世代代,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再见了……鬼犽……”声音随着白光的消失也一并消失了,鬼犽瞪着墓碑久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咬牙切齿道,“该死的御少,就这么把我给绑死了。”说着,他站了起来,对白小侯说,“好啦,现在你总该相信了,你高祖父亲自现身,就是为了让我答应这该死的血契,我堂堂浮玉鬼犽,生是白家的人,死也是白家的鬼了,这下,你总该解气了吧?”
白小侯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似乎压根没听清楚鬼犽说了些什么,倒是童赦雪若有所思,提醒鬼犽道,“你要是想与他求和,多给他讲一些他高祖父身前的事情就可以了。”
鬼犽瞅着一脸发怔的白小侯半晌,看着他与白御少神似的眉眼,不由也一阵出神。
“鬼犽,若吾胜了汝,汝便要答应吾,不再食人……”
“鬼犽,看来今晚依旧分不出胜负,明晚再比……”
“鬼犽,若汝再不食人,吾便答应做你的朋友……”
“鬼犽,吾从未介意过汝是妖……”
御少啊御少,也只有你这个怪胎,才会异想天开与妖怪交朋友,不怕我骗你么?
逝者已矣,这一百年,也是你为了让我修身养性而故意安排的吧?
是啊,我也知道你没那么好骗,你从来都只是甘心被我骗。
你这个傻子……
哎,御少……
“他似乎还站在坟前?”
“嗯,看得出来,他与你高祖父以前的确是朋友。”
“哼。”白小侯就是不想承认他的高祖父竟然认一个骗子而且是妖怪做朋友。
童赦雪看着窗外,阳光被高耸的树木遮盖,但这一日的山林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阴沉,虽然看不见蔚蓝天空,可那些参天的树木却显得格外可爱,伸展着的枝桠碰头碰脑的,看上去傻傻的。
“而且他说错了。”白小侯忽地又道。
“什么?”
“他说他生是白家的人,他哪里是什么人,明明就是妖,是妖!”白小侯恶狠狠重复道。
童赦雪忍俊不禁,却不由牵扯到了伤口。
还说疗伤,鬼犽粗鲁的动作只会让人伤上加伤。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