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雨目瞪口呆的看着包达深深鞠躬,代替小方的无礼道歉:“小沐秘书,实在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秘书的莽撞。”
小方捂着脸,仿佛从未认识过包达那样怔怔的看着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除了是自己童年的老相识,还是自己的上司、华兰的现任厂长一般。之后,只听她猛的痛哭出声,扭头奔出厂长办公室。
“没事啦,你快去看看她怎么样……”沐清雨手足无措的扶起包达,后者却只是走到窗边,确认她向着宿舍奔去后,就长叹了一口气靠在窗框上,并没有去追赶她。
“她,大概没关系的……”久久的寂静以后,包达苦涩的说。
沐清雨沉默的站着,无言以对。
“小沐秘书,你说的对。”包达离开了窗口,重重的坐进了厂长办公室的沙发里。“华兰火腿厂任人唯亲,势必会造成一大堆的问题。现在的经营不善,和这样的用人方式也存在着莫大的关联。就拿小方举例来说吧……”包达点燃一支香烟,却并不抽,只盯着冉冉上升的烟雾发呆:“她其实连大学都没有上过,甚至连数学成绩都烂的要命。但是,我却没办法不聘用她,而且无论她犯什么样的错误,我也做不到开除她……”
“这个,包厂长应该是有自己的考虑吧……”面对这样的话题,沐清雨略略有些尴尬的接不上话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包达挥了挥手,打断了沐清雨的客套话。“小方的妈妈从我爸爸当厂长的时候,就是华兰的财务兼经理秘书。阿姨工作了二十年,几乎没有任何差错,是我们全厂的骄傲。”
“但是,恕我直言,这也不是无条件雇佣和纵容小方的理由啊。”沐清雨眼看回避不了,只好坦陈自己的观点。
“没错,就是这样……”包达点了点头,将烟嘴叼在嘴里,狠狠的吸了一口。“我知道,这样的用人方式,在正规面试聘用的小沐秘书眼里,就和小孩子的胡闹一样。但是,我想请小沐秘书听个故事,也许你听过之后依然不会赞同,但至少,我希望你能理解大家的一些做法。”
“好的,您请讲。”沐清雨说着,在包达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事实上,她对于华兰日常运营中诸多不合常理之处也抱有包括好奇心在内的,复杂的情感。某种意义上,即使包达不说,她也会主动去问的。
“小方的妈妈,我叫她陈阿姨。她,真的是全厂的骄傲……”包达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结论,将烟头按灭在面前的烟灰缸里,开始了他的叙述。
小方的妈妈叫陈雪梅,是上个世纪凤凰市早年第一批大学生中的一员,某种意义上,还算是沐清雨的学姐。那个年代,大学生在普通人的眼中,就仿佛天之骄子一样珍稀高贵。而天资聪颖、精通财务知识的陈雪梅,在诸多用人单位的眼中,更是炙手可热。
然而,也许是象牙塔的生活蒙蔽了陈雪梅对于生活的体悟,也许是看多了琼瑶亦舒的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分分合合,对于唾手可得的光辉前途,她竟然不屑一顾,反而时时刻刻期待着命运的邂逅与浪漫的恋情。
于是,在大一下半学期,她爱上了学校食堂的一名年轻厨师,两人趁着打饭时的接触,在饭盒下面暗暗的传递着情书,倒也不失为那个年代的一种甜蜜。
事情最终还是走漏了风声,数十封往来情书,就这样摊开在了教务处的领导和陈雪梅的双亲面前。在那个年代,大学生谈恋爱还是一种偷偷摸摸的地下行为,逾越雷池一步,就可能遭到处分乃至开除的严惩。
陈雪梅的父母并不是知识分子,或者换句话说,他们作为工人阶级劳苦大众中最普遍的一员,强烈的反对这种“自甘堕落”的行为。在他们的眼中,女儿苦学十载,一朝跃上龙门,不是为了下嫁一个穷厨子,缝缝补补那件油腻腻的白围裙的。他们信誓旦旦的向领导保证,一定会管好自己家的女儿,希望领导再给一次机会,不要惩罚陈雪梅。
此后,他们一次一次的坐上大巴车,从凤凰市的这一头的工厂跑到凤凰市那一头的学校,对女儿进行规劝、诱导、乃至用家长的权威相要挟。对于那位厨师,他们也并没有放过,无数次的谈判、许诺乃至哀恳,两位并不年轻的家长一次次低下白发苍苍的头颅,希望这位小伙子不要影响自己女儿的前途。
终于有一天,陈雪梅不堪重负站在了学校最高的教学楼顶上,她高傲的昂着头,傍晚初起的夜风将她黑色的短发吹的翻卷纷飞。对着聚拢来的黑压压的师生,以及人群中那样显眼的焦急的父母,她大声宣布:她爱那名厨师,她要同他结合,任何人的反对,都只会带来她的死亡,并不能将他们分开。
就在二老哀哀恸哭,即将让步的时刻。那名年轻的厨师排开人群走出,一把拿过校领导手里的喊话喇叭,对着楼顶说出了谁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说,他已经不想再和女大学生谈这种躲躲藏藏的恋爱,也拒绝继续爱着陈雪梅,从今天起,他就会离开这个岗位,回到老家做一名本分的农民。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同陈雪梅告别,在众人面前还她一个清白的单身。
说完,年轻的厨师就消失在夕阳落下的街道尽头,任楼顶的陈雪梅如何哀哭,如何木偶般被老师同学架回寝室,如何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说话,也再没有一丝音讯。
“就这样,陈阿姨以包揽四个年级第一的成绩,当之无愧的全优毕业了。”包达这样总结道。
然而,在毕业典礼上,那位年轻的厨师又风尘仆仆的出现了。原来,他并没有回老家务农,这些年也没有结婚。他南下学艺打拼多年,已经带着足以迎娶陈雪梅的资格归来了。
陈雪梅的理智,在见到初恋的爱人时全线崩溃。她紧紧的抱住爱人瘦削的身体,哭光了这些年全部的孤寂和委屈。这之后,她拒绝了年轻的厨师的求爱,任那位厨师说尽一切甜言蜜语,也换不回她的一个笑颜。
她全部的爱,都在那一年的天台上,燃烧殆尽了。
然而,这位年轻的厨师并没有放弃。他在凤凰市扎根创业,一心一意的等着陈雪梅回到他身边。就连陈雪梅当年顽固的父母,也不由得为他的真心感动,转而规劝陈雪梅,遇到好人就赶紧嫁了吧。
但陈雪梅执意以事业为重,对感情之事不闻不问。终于,在一次父亲摔倒住院的意外中,她结识了同房病友的儿子,一位姓方的中学教师。两位高级知识分子一拍即合,恋爱一段时间以后,就订婚、结婚,顺理成章。
这时,那位厨师才心灰意冷,草草的同一位同村姑娘成家,并在次年有了儿子。据说,陈雪梅参加了厨师儿子的百日宴,亲自送上了一个小小的金锁,这在物资匮乏的当年,无疑是一份厚礼。
再后来,陈雪梅的女儿也出生了,她就是小方。在小方三岁那年,姓方的中学教师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然后就那么走了。留下了孤女寡母,和身后的一地荣誉。而陈雪梅也因为过度悲痛,接连出现工作失误,在上个世纪的那场下岗大潮中,被一直就任的单位除名。
一直关注着陈雪梅的年轻厨师,就在这个时候伸出了援手。他用相当高的报酬雇佣了陈雪梅,关照她们母女的起居,并力排众议让陈雪梅母女搬进了自家开办的工厂居住。更加可贵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竟未发展出任何的暧昧,始终保持着清白的同事关系。沸腾的八卦渐渐冷却,群众也因此对这对苦命的母女,多了些敬佩和照拂。
好景不长,厄运的手,再一次悄悄的伸向了陈雪梅和她的家庭。
在一次合作谈判的归途中,运输货物的卡车突然失控,在快速路上窜出路面撞向混凝土制的隔离带。在最后的一刻,那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厨师将方向盘猛的转向,用驾驶室对准隔离带猛的撞了上去,将生的希望留给了陈雪梅……然而,当交通搜救队员剪开变形的车门时,看到陈雪梅整个身体护在那位厨师的身上,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已经没了气息。
在她的怀抱里,那位仍然昏迷着的厨师,只受了轻伤。
“那一年,小方只有七岁,而从那年开始,她就搬进华兰的宿舍,此后一直住在那里。”包达又点燃了一根烟,结束了这个故事。“我和爸爸都默契的尽了全力,想要给她最好的条件、最舒适的生活,因为,这个厂子,确实欠她和她妈妈,很多很多。”
“那,那个厨师……”沐清雨已经隐约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但仍然不由自主的问出了口。
“他姓包,就是我的爸爸。”包达点点头,肯定了沐清雨的猜想。“陈阿姨她,到最后都把华兰当作自己的家,把我爸爸当作最亲的亲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想。现在,厂长办公室里悬挂的这幅书法,就是当年陈阿姨送给我爸爸的。”
他起身将窗帘完全拉开,明媚的阳光照耀进这间办公室,照在书桌对面那面墙壁挂着的书法作品上。四个行书大字秀丽飘逸、意蕴深远,一如当年那名女子潇洒坦荡的一生:
以、厂、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