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很快做好了,流苏留了一部分给轿夫,其余的都与青竹拿去与欧阳老先生一起吃,雪牙的食物也给它另外预备下了。
欧阳老先生显然很喜欢雪牙,“这点大的小东西就知道上外头方便了,很通灵性,天资甚高,可惜了!可惜!”他对着流苏连呼几声可惜之后,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扫了孩子的兴,立即道:“哎呀,好香啊,吃饭,吃饭!”
方方正正一张桌,原是坐四个人的,欧阳怿与他的妻子,流苏的母亲以及流苏。流苏在欧阳家的五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虽然流苏的外婆和母亲都不在了,但吃饭的时候照样会有她们的座位,摆上她们的碗筷。
今天因为青竹在,便在流苏的那一边添了一副碗筷。青竹也愿意跟流苏挤在一起吃饭,她可不敢跟过世的人抢地盘。
欧阳怿先给流苏外婆以及母亲的碗里,各夹上一筷她们爱吃的菜,说道:“苏儿回来陪咱们过年了!快吃饭吧!”然后自己才端起饭碗吃饭,夸道:“还是苏儿做的饭菜好吃。”
流苏摇头,“您又没有好好吃饭了对不对?”
刚才她在柴房里看到了小半锅红薯稀饭,连车夫都不能相信一个开国的老功臣,一个才高八斗的大才子,临老了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腊月里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没有!比有些贫民家里都不如啊!
欧阳怿知道外孙女心疼他,走之前就千叮万嘱的,还给他做了好些能存放的吃食。
可是他已经老了,见过了大风大浪,经过了人世繁华,连最重要的人都失去了。他的生与死早就不重要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可怜的外孙女。要是他死了,还不知宁家会怎么虐待这孩子,明年流苏就及笄了,他怎么的也得熬到那个时候,便是死了也可以无愧地去地下与亲人相会了。
见外公不答话,流苏便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往左右伸了伸,故意道:“什么?外婆,您大点声!……娘,你也有话说?……什么!”然后故意把脸一拉,作生气的样子,“外婆跟娘可都跟苏儿告状了!说你这个当家的没个当家的样子,自己不好吃饭,害得她们也不能好好吃饭!”
欧阳怿最怕外孙女念叨个没完,立即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一定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流苏嘻嘻一笑,“这还差不多。”然后又装样子对两边说道:“既然外公知道错了,外婆与娘就原谅他吧。苏儿作保,他以后一定乖乖的,你们就饶他这一次啊。”
欧阳怿于是赔着笑脸给妻女承认错误。唉,谁知道他这几个月过得有多凄苦,几乎无一日不在为流苏提心吊胆,可这孩子的脾气就跟她一样,犟得很,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听说她在宁相府打开了局面,他更是为她担心啊。宁家那些个都是什么样的人,还有宫里那一帮又是什么样的人,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豺狼虎豹啊!
他决定,在流苏离开之前一定要好好跟她谈一次。就算不能阻止她回去,也要阻止她嫁入皇家!
流苏何尝不知道外公如此随意地过日子,是因为思念死去的妻女。她真的很想把外婆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他,可惜他这个老顽固是不会相信的,即便是信了,进不进宫见太后对他来说都是种折磨,更会把一大批人都推入危险之中!
于是,只能硬生生忍住。
祖孙俩按压住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春节。打扫屋子、做年夜饭、写春联,几个人各有分工,忙得不亦乐乎。连小雪牙都跑来帮忙,不时的帮谁叼个东西过去。三十晚上吃了年夜饭,又放了好久的鞭炮。
雪牙是第一次见放鞭炮,刚开始时吓得直往流苏的身后躲,被大家很是笑话了一阵,谁想到了后来,它竟能叼着一根点燃的香去点鞭炮了。一点着就飞快地跑走,还得意地看着流苏他们。
这小东西太聪明了!欧阳老头儿乐得合不拢嘴。流苏在时不觉得,等她走了才知道,原来只有这孩子还能带给他一些笑声,要不然他的日子简直比那莲子的芯都要苦啊。可是,她明天就要走了!
欧阳怿找了借口把流苏单独叫到了跟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孩子这样高兴,他要说的话只怕流苏一句也不爱听。可是流苏已然拿出那块云纹玉佩先开了口,“外公可认得这个?”
这块玉佩跟了流苏几个月,已与流苏记忆里的模样越来越接近,可以说复原了大半。颜色已近乳白,只是透明度还不够,光泽也是晶莹剔透,只在偶尔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血一样艳红的颜色。
流苏记得很清楚就是遇见雪牙的那几天,尤其是抱它回家的当日,玉心出身了一道极浓极重的血痕,更奇怪的是每次出现血痕的时候,她的心口就会疼得特别厉害,可是大夫与太医都查不出什么来,还说她的身体十分康健。而且,自从雪牙来到她的身边之后,她的心口疼就明显减少了,整个腊月更是一次都没有犯过。
她外公见多识广,所以她想借这个机会请教一二。
欧阳怿却失态地惊叫起来,“云纹玉佩!你怎么得到的?”
流苏敏锐地察觉到外祖父的异样,机灵地回道:“是江湖上的一个朋友所赠。外公认识这玉佩?”
欧阳怿的眸色在瞬间变了几变,尔后勉强地一笑,“只是听说过,今日是第一次相见。”
撒谎!流苏与他生活那么多年,一眼便看穿了,但没有戳穿,问道:“外公可知道它的来历?”
欧阳怿急忙摇头,“知之甚少,待我仔细研究之后再告诉你吧。”说罢便将玉佩收到了袖子里。
流苏也不追问,而是装作好奇地说道:“外公知道宸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欧阳老头儿的反应更是古怪,竟把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回道:“怎么想起问她了?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流苏留心着外公的脸色,试探道:“我与瑞王一见如故,所以想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传说的——”
“你这孩子!”欧阳怿肃声打断流苏的话,拿着老烟杆指着她道,“你又忘了我嘱咐你的话了,皇家的人要离他们远点!尤其是瑞王!”
流苏见外祖父生了气,先是柔声地哄了几句,方才问道:“为何?苏儿真的觉得瑞王很好。聪明随和,还帮助过苏儿几次忙,人品端正,又无心政事。外公讨厌他可是因为他得罪过外公?”
“我不讨厌他,可也不喜欢他。皇室的人我都不喜欢!”欧阳怿的口气十分坚硬,甚至带着浓厚的警告成分,他打量着出落越来越漂亮的外孙女,叹息道:“苏儿,你长大了,明年就该找人家了。”
宁家肯把这个女儿接回去,不就是图这一点吗?想想流苏刚出宁府的时候,骨瘦如柴,简直是个豆芽菜,他都不明白宁家怎么就能把嫡亲的女儿养得比粗使的丫头还不如。现在好了,他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了,眼瞧着就成人了,他最后的心事就要了了,宁家来接人了!偏偏这丫头死心眼,要回到生父跟前尽孝。让他这个当外公的,说什么好啊!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选夫婿最重要的不是家世官位金银,而是他对你好!依我看来,还是找个普通点的人家,只要他肯一心一意地待你好比什么都重要。你不用担心宁家的人,我在皇上面前还是有些老脸的。”
宁家人害死了他的女儿,还想打他外孙女的主意?做梦!真当他陪着太祖皇帝开国辟土是瞎掰的,那么多年的阁老重臣是白当的吗?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能为流苏寻个半生无虞的好亲事!
流苏苦苦一笑,“外公,流苏的婚事只怕宫里的人早有打算了,苏儿是宁家的嫡女,除非死在外头,总是要回去的,一旦回去了,一切都由不得咱们了!”
只要她一到成人的年纪,她的婚事就拖不住了。宁家上下盯着,盼着她能给宁家带来最大的利益;宫里的娘娘们也盯着,各自都在为她们的儿子打算着;皇上也盯着,因为她是唯一能控制欧阳老头儿的软肋。
她一定得嫁人,而且那个人还得是皇上信任的人,所以她嫁的人注定无法普通!
欧阳怿的脸上凝着乌云,其中利害,他比流苏更加清楚。沉默了半晌,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苏儿,你不要再回宁家了,大不了我们离开云苍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流苏付之一笑,她外公真是越来越小孩子心性了,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居然只想到了逃!她问道:“这么多年了,皇帝连远一点的地方都不让外公去,外公以为自己能走出云苍吗?”
欧阳怿微微一怔,握紧老烟杆长呼了几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如果有人帮忙,那就不一样了。”无论是云苍国内还是邻国,欧阳怿都有一些铁杆子的老交情,他相信只要他愿意冒险,逃出去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流苏接道:“是啊,只要我们走出这里一步就会变成叛国的罪人,不管走到哪里,一辈子被皇子扣下的这顶大帽子压着!我们隐姓埋名一辈子,再也不敢踏回故土一步。当年外公陪着太祖皇帝打江山,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吗?”
若真能走,哪怕能再远离一步,欧阳怿就恨不得立即把房子往前挪上一步的距离。可是整个空鸣山都被皇帝的人监视着,连流苏的进出都有人盘查,除非欧阳怿肯下山为皇帝效力,否则皇帝就是困死他,也不会让他离开空鸣山一步!
欧阳怿垂着头,把老烟杆握得更紧了,他怎么可能甘心?他当年是陪着先帝一点点把江山打下来的,最后反倒被自己的国家逼得没有容身之处!?可是——
“苏儿,外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来偿还我们的恩仇与债!”
流苏缓缓抚上了欧阳怿干枯的手,“苏儿是您的外孙女,这本来就是我应该承受的!如果苏儿非要在众皇子选一个人,外公以为谁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