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区漫无目的地走,一直到乌云连天的傍晚。
路过一个冷清的咖啡屋,便随意地走了进去,它叫小蓝的咖啡屋,我觉得蓝色是此刻最像我的颜色。
新装修的店,扑面而来有淡淡的木屑味道,环境很别致,暗色的五十平店铺,古典的米色布艺沙发配棕红色木质纹理方桌,到处都堆着书,四下空无一人,是个独处的好去处。
挑了个角落刚坐下,柜台便走出来一个女人,确切说,是一个跟我年岁相仿的女孩,二十岁出头,清秀,绑着马尾,穿着白衬衣,却不古板,相反她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
“你好,要喝点什么吗?”她谈不上笑也谈不上不笑,双手抱着一本巨大的手绘菜单,递到我面前。
我翻开,然后自然而然地,被那菜单里的插图所怔住:每一页,都用蜡笔勾勒着同一个人物肖像。
那画的人是哥,灰色的铅笔只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哥的一张张传神的模样,烦闷的,思索的,聆听的,询问的,全是他,却唯独没有微笑的。
“这个是你画的?”我抬头问。
毫无意外的,她点点头,白净的脸一笑起来,有两个圆圆的梨涡,清澈的眸子带着希冀的幸福光芒。
“他一定是你喜欢的人吧?”我说。
她错愕了片刻,有些尴尬,却没有否认,将鬓角的碎发往耳后移去,笑道:“有那么明显麽?”
“嗯,你能一分不差地记录他这样多神态的时候,相比你的心没少想过他吧?”
她十分吃惊,眼里迸射出期许的目光,“你认识他?”
我没回答,反而问:“你画了他那么多表情,为什么唯独没有微笑的?”
哥微笑起来,是很好看的,温温的,嘴唇微微闭着,眼睛总是定定将你注视着时,温暖着你的全身,仿佛那目光里有太阳,有月亮,有一切温柔的源泉。
她怔怔的盯着一处,仿佛陷入了某种甜蜜回忆,嘴角微微扬起,幸福的扬起。但很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地方,微笑散去,目光也跟着黯淡了,仿佛一切都变成了苦涩。
“因为我没有看他笑过。”她说,“我幻想过许多他笑的样子,可是每次画出来,都不像他,就好像他从不会笑。”
“他会的,他人很好,总是替别人着想,喜欢替别人扛起全世界,他总是看上去没什么情绪,但其实都是因为他太要强了,要强得掌控一切,无论多么大的负担,都默默的自己扛着,所以他笑得很少,但是,他笑起来,很好看……”
说着,眼睛忽然有点湿。
她诧异道:“您认识他?”
“认识吗?”我自问自己,我又何尝真的认识过哥呢?
这么多年,只顾着在他的羽翼下翻天覆地,却从没问过他一句幸不幸苦?眼角膜这个事情要不是由寒煊亲口说出来,我又要永远心安理得的蒙在鼓里了。
她好奇的不住打量我,我反口问她:“你该不会都不认识他吧?”
她顿时一愣,就像被戳穿了真相,脸有些发红,十分不好意思。
“你真的不认识他?”我难以置信道。
“唉,不说了,您要喝点什么?”她笑得有些不自然,岔开了这话题。
她既然不想说,我也不想再过问,点了一杯柠檬水,她就匆匆进到里屋忙活去了。
抱着那本画册,继续翻着,哥,原来这就是你在别人心中的样子。
发了很久的呆,窗外忽然飘起雨来,瓢泼大雨,店里看样子暂时不会有客人来,又只有我一个失魂落魄鬼,于是她在内堂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出来,坐在我对面。
“你看上去心情不好?”她说。
我点点头,静坐了一会儿,又忽然说:“你叫什么?”
“景瑜,蓝景瑜。”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嗯,我是外地来的,一个小县城。”
“哪里?”
“封城。”
窗外一声惊雷,从呆滞中暮然惊醒,我决定立刻回去,立刻逃走。
“在下雨你等一等再走吧。”她跟着站起来。
“不了,我打车就好。”
我去意已决,她慌忙递过一把花伞,米白色的底,淡蓝色的星,“那您把这雨伞拿上吧。”
她替我推开门,我撑开雨伞,疾步走出去。
暴雨,前所未有的暴雨。一路冲下台阶,走到街头,不等转身,却看到马路对面,一辆漆黑的车,和那车边的,雨中笔直站着的人。
我撑着伞,听着伞顶叮叮当当的雨声,忽然,就像全世界都泄了气,一下子,我跑过去,只奔他跑去。
冲到哥面前,把伞高举过他的头顶,却还是看到雨水沿着他的眉,大粒大粒地滚到下巴,落到地上。
“下雨了。”我说。“别淋雨。”
哥拿过我手中的伞,单手撑在我头顶,另一只手拉开车门,把我推了进去。收了伞,他要上车,鬼神神差的,我却指着街对面说:“哥,伞是她的……”
一街之隔,那高高的台阶上,淡蓝的是“小蓝的咖啡馆”牌子下面,那女孩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衬衣,站在雨帘后面,定定望着这边,一动不动。
哥收起伞,穿过大雨,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她直直地站着,甚至还保持着推开门的那个动作,直到伞递到她的面前,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使劲摆手道:“不用,在下雨,你们——”
那伞直接被放在门边,哥转身走了回来。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车慢慢动了,她却突然冲进了雨里,用尽了全力的奔跑。
“哥,她好像有事……”
车并没有要减速的意思,后视镜里的画面越来越远,她只是不停的朝这边跑,跑了很久,直到再追不上了,她呆呆地停在马路中间,雨水贴在她的身上,马尾上,额前的碎发上。
她张着嘴,像在说什么,但太远了,远得像那只是她的喃喃自语,她什么也没说。
车始终没有减速,在一个拐弯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她的视线。
我没有问哥为什么没有停车,也没有再想他们之间可能发生过的故事。大概是这种事情,在那种心境笼罩之下,都无足轻重吧。
车在街上行驶了很久,雨刷器左右摇摆着,窗外的世界像被P上了特效,模糊的带着水印。
忽然,我问:“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你出去之后,我一路都在跟着你。”
他目光直盯着前方的道路,静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现在,在害怕我吗?”
心里一窒,很快,那窒息便迅速发酵,酸涩铺天盖地的席卷五腑六脏,我知道他说的哪一件事。
“哥,我不害怕你,从来没有害怕过。”
哥没有说话,他的下巴紧紧绷着,抓着方向盘的手也微微握紧,露出几根青筋来。分明,他是在怪自己的。
“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他目视前方并不看我,眼角却微微的跳动着,仿佛对我要说的话有些预感。
“以后我再闯祸,你不要再管我了。”说着,我抽出一张纸,全部遮住眼睛,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若无其事的说下去,“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我做了什么,都要你来替我善后的话,我宁愿以后没有你这个哥哥。”
“呲——”一声巨大的刹车响,我们同时往前狠狠一倾,他猛的一甩方向盘,车就停到了道边,熄了火。
哥往后一倒,深深的倚在靠背上,好似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你再这样,我就走不下去了。”他微微仰着头,望着虚空中的一点,第一次,他看上去不是坚不可摧,甚至是脆弱无力的。
“哥……”
“那件事情都是我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他又说,忽然转头看着我,目光悠的变得坚定,“暮慕悠,你听好,我暮云夜的妹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哥不许你哭,不许你委屈,不管有罪孽发生,都是哥一个人的——我说不许你哭……”
那一刻,眼泪从他眼眶溢出来的那一刻,我乱了所有分寸。
“哥,你别哭……”慌乱中,我去擦他的眼睛,“哥,你别哭,求求你……”
他骤然拉住我手腕,将我拉到他面前,他很少流泪,即使是现在,那泪光也只是泛在眼眶中,如同闪烁在孤寂夜空中的星星,亮晶晶的,仿佛随时会如流星般坠落下来。
“答应我,不要再说不要哥这种话。”
“哥,我——”
你知道,我从来不是这个意思!
“暮慕悠!”他突然喊。
寂静,一片寂静。
缓缓的,我擦去他眼角溢出的泪水,再低头擦去自己的。所有矫揉做作都收了起来,没完没了的罪恶感也收起来。
缓缓的,我把头买进那近在咫尺的怀抱,他浑身僵硬的,有些冰凉。
“哥,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我不该自己不好过就要找你的麻烦,我们不再不去想那件事情了,好不好?”
半响,他僵硬的手缓缓抱住了我,接着,紧紧的抱紧了。
“悠悠,为了你,哥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不,不值得,哥,你这样,我早晚要无法无天的。”
“那就无法无天。”
“可那样是会下地狱的。”
哥沉默着,我忽然又笑了,在他怀里探出头,冲他眨眨眼道:“是地狱还是火海,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无论如何,我还有你,既是死后的事,就等死后再去慢慢计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