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此刻是急于把这事儿遮掩过去,即便他竭力按捺、尽量不叫人察觉出他的有心为之,但这无意中流露出的急迫感还是那样浓郁。
“既然是误会,那这件事儿往后便不要再提及了吧!”他启口稳声。
太后是个聪明人,此刻自然也看清楚了这时局,她知道自己再执意对我压制也不会有效用,便确切给了皇上一个面子、也给了她自己一个理由,顺着这个递来的台阶走下来:“既然是误会,那自然是无从追究了。”这话临了时,带着些戏谑的味道,趋于自嘲了。
“哀家乏了,过会子你们自个散了吧!”太后微停一停,旋即又启口。说着话儿便有识眼色的灵巧女官忙不迭的凑过去,将太后搀扶起来。
“恭送母后。”皇上见了她要走,便将身子微伏一伏,对着她行了个礼。
我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儿至此也算是遮掩过去了!我本就跪着身子,此刻又把身子对着太后偏移过去,颔首一行礼。
这件事情虽然就此打住,但我知道,自己与太后之间这越来越背离的心意,往后会愈发的背离!经此一事后,原本尚未挑破的那一层轻纱心事,至此再也藏不住了!太后忌惮我,不喜我,意欲对我除之而后快!往后这深深深几许的一道宫路,我必当愈发精细小心、步步为营的走下去……
心念微恍,我抬眸徐徐,这时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太后亦对着我甫一颔首投目。
这临走前投来的一道目光落在我的面上、嵌进我的眉目里,这眼光发着一股狠,重重的看我一眼!
这心并着身子皆是一钝,我情思骤然百结,心念冗沉!下意识颔首错开这目光,须臾又抬起来,见太后仍旧未将目光偏开,见我重抬目后才缓缓儿把这神色一收,即而继续行步。
殿内的空气有若绷紧,安静的叫人几近窒息!
恭送了太后的凤驾渐渐远去,这空气适才慢慢儿有了些松缓。
我收心转眸,皇上那目光依旧对着太后离开的方向,此刻落在一道随风晃曳的黄色湘帘间。
“快起来。”柔柔轻唤落入耳廓,是沈挽筠。
我回心转目,见挽筠聘婷着足步涉水一般行至我身边,俯身抬手便将我扶起来。
她身上似乎飘转着一缕淡淡的药草香气,似是贴身携带的镂空小熏笼间发散出来的,又似乎是她饮了药汤而沾染未消的气息。这香气幽幽冷冷的,闯入鼻息终归是叫人惬意。
“谢谢你。”我看着她弯弯的明眸,这道谢是很真诚。
她闻言并未诧异,微摇摇首,牵过我于一侧屏风处,后含笑低声:“娘娘不必谢我。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皇上才是最着急的那个人。”她停一停旋又抿唇,“当然,我心里也是着急的。”
我自然领会在心,也在颔首时将无意间蹙起的眉目展了一展:“琳琅不是谢小姐的倾力相助,而是谢小姐的信任。”这是我的心里话,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很真诚,且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善意,故而我也不兜转。
浮世行走,渐渐的谁都丧失了用眼睛识人的本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铸就了一张假面具。这面具牢牢带着,看在眼里只是面具,久而久之这面具便与他们的皮肉生长连粘在一起,连他们都忘记了自己那隐匿在面具之下的、最真实的本来面貌,又谈何旁人?
但至少感觉还在,我靠着气场的感应、内心的推察,以这感情来识人。
她闻言后愣了一愣,旋即心领神会:“这一切无关其他。”她展颜,眸色晶亮,微侧首、声音有了沉淀的深意,“而是因为,挽筠并不愚蠢。”淡淡落音。
耳闻如此,我内心微微恍惚。这话儿虽然听似是笼隔一层轻纱,但其间真意已经明白的紧了!这位准皇后是个很灵秀的人儿,她的聪颖究竟有几分我是琢磨不透的。但这一次,她也如是的瞧出了这其中的阴谋,她的心里当很明白太后是利用她做了这一局、匡我来入局……
陈皇太后这般心心念念的向着她,大费周章的要为她铺垫、保证她日后入主长乐时绝对的皇后威仪,可谓是苦心一片!但她这一次却没有选择与陈太后站在一起,而是在太后与我之间选择了我。
不,或者更准确的说……她是选择了皇上!
心念一动,我顿感慧至心田。
这个女人当真很聪明!我们都不是幼稚的孩童,当然不会仅仅只因内心的所谓“善良”而选择帮助无辜的人。沈挽筠这么做,其实是有着权衡的。
她会帮助我,是因她知道皇上是心向着我、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太后即便再怎样,她委身嫁予的也是皇上不是太后啊!终归这要与她过一辈子的人也是皇上。与婆婆站在一起,而得罪了自己的丈夫,这当真是一个女人最最愚蠢的行为了!
所以这位准皇后聪明的顺着皇上的心意帮助我解了围、使得我化险为夷,她这才是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我会念她的好,皇上必然也会真心感激她。这么一来,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则又牢固太多,这手段比太后那般大费周章费心铺局也高明的不止一点!
是啊,她未来会是皇后,至于我这一个小小的荣妃,她一国皇后难道心中还容不下?横竖她的地位才是动辄不移、她的威严才是真正波及广泛的。她身居凤位执掌凤印,大权牢牢儿的握在她的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陈皇太后也极聪颖,事后必然会揣摸到这一层,她不会生气,想来她也会很欣慰的感慨自己未看错人押错宝!
“看到你们两个人这样和睦,朕这心也甚是安宁了!”皇上忽而含笑启口。
我的思绪拽回来,与沈挽筠双双转目,见皇上立在一旁乐得看我二人一团和气。
“我与荣妃甚觉有缘,只恨不得她是我的亲妹妹呢!”挽筠笑盈盈启口。
她今年一十有九,长我一岁,纵尚且娇养深闺还不曾入宫,但行事已是十分周成稳健了,这一点叫我颇感自己所不能及,是理应多多向她学习的。
“沈小姐这话儿,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笑一笑启口。
这时氛围已经很是和睦,眸波转动,我无心间一瞥,忽然瞧见她腰间挂着的一枚香囊很是漂亮,淡淡朱砂红的缎面儿底子,上绣比翼玫瑰,盛放的花冠之上停着的一只振翅鹂鸟翩然栩栩、竟像是活的一般!这绣工却不能以精巧来形容,是自在洒脱隐有自成一家之趋势。虽寥寥数笔,却勾勒的分外传神、很可喜人!
“娘娘是喜欢这香囊么?”挽筠瞧见了我目光的停留,她便把香囊自腰间取下来。
我抬眸笑笑:“小姐委实心灵手巧,这其上绣花儿传神的很,只这么看着都似乎能听到黄鹂鸟儿的鸣唱呢!”
“当真是夸错了人呢!”她闻言笑笑,看一眼皇上又看向我,“这枚香囊是家兄闲暇时的游戏之作,并非是出自我的绣工。”又颔首,“若荣妃不嫌粗犷随性、难登大雅,便把这香囊转赠于你吧!也算是留个念想。”又笑一笑,“这样可好?”
我真心不反感这位准皇后,此刻这态度也随性起来:“既然小姐慷慨割爱,我又哪有不受之礼?”便抬手接过来,“谢过沈小姐了。”玉指抚摸这香囊上顺滑生光的缎面,近看时愈觉灵动,且有幽香丝丝缕缕袅然的传过来,心花跟着又是一舒展。
“在这宫里又多留宿一日,老夫人那边儿知道了么?”皇上开口问道。
沈挽筠收心回复:“我这遭进宫已经耽搁许久,家里那边儿虽有支会,但听闻我生这一病,终归是有牵挂的。”她一敛睑,“我明天便回去了。”
“嗯。”皇上点点头,心中有了个了然。
“明儿就走么?”我不失时的轻轻开口,“既然来了,不再多住几日?”
她回眸顾我,向我笑一笑,温声道:“不了,这此已有诸多叨扰,怎能再叫我这一己之身徒惹波折呢!”
我心照不宣,念力一动后檀唇扯了温弧:“也是,终归日后嫁了进来,这宫里便是自个的家,一辈子都会在这里住着,哪里急在这一时呢!”说这话时心里没有腻味那是假的,但我知道这是事实,即便我刻意回避,但也始终没有办法能一辈子都避而不谈!
她面色微变,似乎有了红色的云朵晕染双颊。
未及答话时,又听皇上微微咳嗽一两声。
我侧眸去看,见他握拳抵唇似乎很不自在,好似是在以这咳嗽来消解自己的异样。
挽筠再一次转动起玲珑纤心,她不失时又开言为皇上化解了些微尴尬:“荣妃娘娘。”徐一唤我,见我转目正对她时又继续道,“明儿一早我便出宫回去,你来送送我可好?”
这声音细细柔柔,是贴己的语调。我瞧着她,又见她芙颊净然、眉目流盼,这一瞬竟然有种自己与她关系已经十分亲昵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是那么真切,是起于一时的冲动,但并不像是一时的冲动……兴许这便是那“缘”之一字的大奥妙吧!
“琳琅一定早早儿便过来!”心境舒展,我莞尔嫣然。
她听了这话儿,似乎是极高兴。抬手抚抚我的手腕,也是盈盈一展颜,笑意间有韶光栩栩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