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回罗带同心结未成,鹊桥长恨无归路。
这一日,自打我被皇上重新带回宫、又出了敬国公那等事情之后,就不曾与我作难、甚至不曾与我有过面儿上交集的陈皇太后,忽而亲自摆驾了我这锦銮宫惊鸿苑。
我心下里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情过来的,且我时今已经是这样的地步,我也没了那么多的顾忌,故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反倒觉的身心从容、没了束缚。
我遣退了周遭的宫人,只留下不消避讳的心腹冉幸在一旁添茶伺候。冉幸如我一样,大抵也能辨识出这位太后此遭是为何而来,她的面目也是平静的,想来她是与我一辙的心思,这天底下再没什么事情能叫我们两个分心、乱心。
太后是一贯的威仪肃穆,她淡淡的扫我一眼,后落座于主位。见我没有退了冉幸,她倒也没有见怪,也就径自开诚布公的问我:“荣宝妃,时今出了些什么样的事情,我们彼此之间都是明白的……说实在的,哀家很头疼,很不愿意再来见你,只任凭着皇上将你怎样也就是了。”她颔首,眉弯略敛,“但时今出了这一件事情,哀家却是不能不过问的。毕竟这事情关系到的是皇室的威仪。”
话语在此处猝地停住,周遭氛围是一如既往的静默,似乎彼此之间都为对方刻意留下了思量的余地。
我静静然的听着,因为再无欲望,所以内心平静;因为无所挂碍,所以内心坦荡。我思绪未动,只等着太后怎样继续这言词,想必太后她老人家心下脑中也已有了一番斟酌。
陈皇太后凝了一下眸子,见我静等她的开言,她也就不再兜转,又一敛眉目后,肃了几分语气继续启口:“小册子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启口而出,不再兜转。
这句话不是喝斥的语气,也不是疑问的语气。带着笃定,又似乎并不确定。这正是皇太后的过人处,于冷凝中显出练达,又于这练达里有着逼仄。
我敛眸须臾,启口微微的吁了一道气息后,重新抬目凝看向太后,朱唇牵动、言词稳沉:“倘使我当真有害陛下之心,师父时今也不会自尽了。”如是没有波动的句子,听来似乎无关风月、也不含任何起伏情态。
我没有再用“臣妾”这个称呼,亦不曾再称呼姜淮为“父亲”。毕竟皇太后时今已经知道了这一切,那么很好,就谁都不必要再虚伪了吧!
这一句话出口后,太后没有马上做出回复。她与我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带着威严的压迫,又有一些探寻、一些品度。而我的目光干净的如同琉璃,什么都没有,只有坦诚。
不得不说,这在我与太后之间,是多么难得的一次真挚对视!没有欲望,没有阴谋。只有真诚。
真心又觉的凄凉起来,什么时候开始,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一种信任,居然也成了天赐的福祉?
彼此都陷入了经久的沉默,冉幸静静的为太后、与我各自添了些温热的茶汤进盏,也就继续敛了声息静静的退至一旁。
又这么过了小一会子,太后把身子往端整里又坐了坐,旋即颔首,看向我的目光很认真、又有一些无奈:“哀家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她顿声,又一侧首,“因为哀家看得出,你对皇儿是真心的。”
我一下就觉的心口一痛!原本以为这心不会再疼了,不会再有感觉了。但此时此刻,就是太后这么淡淡微微的一声撩拨,一下子又叫我心口钝痛、不得自持!
即而太后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又似乎那只是穿堂过室的风声罢了。她侧目时面上的神色添了柔软,这人的姿态也是一柔和、声音软款中掺着黯淡:“倘使……你与皇上当真是极好的一对。”她中途停了一下,毕竟那样的事情是难以启齿的。
可我心里明白,一旁没有言语、姿态静默的冉幸亦是明白。
但我真心不认同太后这话。因为,即便我与皇上不是兄妹,我们也注定成不了很好的一对……毕竟这中间还隔着一个沈小姐。那么我们又如何能够成为极好的一对?
不过时今我当真是有点儿庆幸的,庆幸我当初亏得没有蒙蔽了双眼的连着沈小姐一起得罪!如若不然,时今我对皇上的愧疚感会更重。
我认识了沈挽筠,心里看好这位风华典丽、娴雅秀美的未来皇后,深知有她在皇上的身边陪伴,那么无论是对皇上、还是对后宫、甚至是对西辽来说,都委实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把皇上交托在这个女人的手里,我当真是觉的深可放心了!
不过我没有多言,毕竟这些话对太后说已经没了意义。
我颔首,把思绪整顿了一下,启口间将这话锋重新安回到了小册子的事情上来:“但师父也已经自尽,且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被皇上杀死,时今这事情是谁做的?”抬眸再度看向太后,是真心的不理解。且忽地心思一动,隐隐有了些疑惑,眸波也跟着有了闪烁。
抬眸蹙眉又展,她自我的目光了然了我的心下所想,但她对我报之以一脉笃定的目波、口吻威肃:“你不必怀疑哀家。”旋即她又停停,叹了一口气,边思及往昔之事、边言起当下之状,“其实这么久了,我们婆媳之间斗来斗去……哀家跟你并无矛盾,针对的也不是你。”她又停停,看向我的目光敛了往日的寒霜、添了一脉柔和,微蹙眉间声波也略有和缓,“只是哀家为了大局,不得不保证沈家出一位皇后。”复颔首,“哀家怎么可能为排挤你,而做出这般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情!”尾音轻轻的一落,但坦荡自成。
我这么听着,一如太后相信这事情不是我做的一样,我亦是相信她的。但我心中毕竟很费解。敛了眸子恼不得自言自语的徐徐呓呓,“那么,究竟会是谁呢……”我不可能有一个头绪。虽然我一直都与姜淮亲睦,但这样的亲睦到底不是真的。我无法知道姜淮他有什么人、有怎样的势力。
这时太后忽又肃穆了语气:“你还在。”定定的三个字。
我心下一激灵,甫地就抬眸。
太后的目光凝聚了一脉肃穆、一脉锋芒,这里边儿不单单只有权谋,还有智慧与一份大的决断。她郑重其事,半句一顿:“只要你还在,祸端就还在,敬国公的势力就不会死心。”
太后的口吻很沉淀,但一字一句都敲在心坎儿里。就这样听着听着,我的心绪也跟着一下下的沉淀再沉淀。
倏然间,又如脑里心里茅塞顿开,我明白了。
就着一脉无形无声的动容感,兴许还有些心口的揪痛感吧!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的思绪已经麻木,对这肌体的感知度也已经麻木。我徐徐的,对着这位曾经亲睦、之后明明暗暗斗的水里火里互不相容的陈皇太后,我缓缓的叩拜下去。
就在这一刻,陈皇太后忽然从主位上走下来,她似乎是终于忍不住,抬手将我亲自搀扶起来,即而便抱着我噎噎而泣:“苦命的孩子……原本该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先帝唯一的女儿……但命途多舛,命途委实是多舛啊!”她报叹徐徐,“论及起来,哀家也该是你的母亲。”
这一瞬忽感慰藉心口,莫名的动容开始在身魂间徐徐的撩拨。这最下意识的反应,我抬手迎合着陈皇太后,也将这个女人搂住。
就这样,我亦抱着太后哭了。
这一时只剩下了动容,除此之外所有的斗狠与心机,在一瞬没了矛盾点的须臾,终于彻底的分崩离析、再也不复存焉……
我主动去了一趟乾元殿,袅袅的足步踏着满地荡逸的月华,我一步一心事,一步一劫波。
皇上在看到我的时候很诧异,但他面上似乎又有一种极快便掠过去的惊喜。他似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又似乎这些话儿他说不出口。到底他什么也没急着说,只是抬手退了这殿内侍立的宫人。
我内心的情绪当真是很平静,是不消刻意压制也不会泛起涟漪的那一种平静。因为我已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么反倒无欲无求、反倒可以从容面对我爱的以及我恨的这一切!
就着这无比绰约的大殿华光,对着这个我曾以为可以相守到老、相伴一世不离弃的人,我缓缓的跪了下去,即而以这世界上最残忍的淡漠、最笃定的语气告诉他,我愿合婚塞北。
皇上甫地就愣住了!
但我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口吻依旧是沉淀的。我告诉他,塞北辽王与我西辽一向都不亲睦,前朝长公主、今朝皇姑李晴雪便是大义之身合婚而去,但时今看来效用不大、且并未替塞北辽王添置一儿半女。
而时今,琳琅亦是帝女之身、皇上之妹。皇上无子女,便合该由琳琅这一位公主前去合婚、为我西辽做出贡献。
我不敢去看他面上的神色,不敢对着他不知含及了怎样神色的眼睛。即便我可以从容面对一切,但要面对他,我多少还是少了那么一点点勇气。
他没有说话,于是我颔了颔首,又垂了一下眼睑。我告诉他:“倘使陛下对我看重,那么,就请陛下保留我身为一位公主的尊严……予我身为帝女的一切,名头,以及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