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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然一下!回忆至此甫然结束。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好端端的陷入了回忆的长河?
总觉的人会在濒临死亡时才会不自觉的想到太多,眼下我反观自身,这一袭云缎织锦、绘双色杜鹃的正装,这挽起的灵蛇髻,这精致花颜,这满身珠翠饰物无不在昭示着一场迫近的别离。
是的,我要离开师父了,就在今天。
感叹时光过的何其快呢!他把我从江南带回来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但实际上一晃已经十二载了,时今的我已是一十有七的年岁。
这事情要怎么说呢!就在七日前,我在街上被一个看起来丰神俊逸、仪表堂堂的男子给欺负了!那混小子跟我看上了同一根银簪,偏要跟我相争。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个大男人要银簪子做什么?所以我觉的,他是有意的,正如其实我也不很喜欢那银簪却偏不肯罢手一样,我们都是有意的。
到后来争的急了,银簪还是被他给夺了去。他高举着那根银簪子,如战利品一般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炫耀。
我心里那火气真个是无时或已!就着这情绪,我才想去抢回来的,但须臾一愣,即而“哧”地一下笑了!心情当真是分外分外的无奈,我叹了口气,蹙眉苦口婆心的对他道:“你看,你说你是着个什么急?火急火燎的把簪子举那么高,结果甩飞了吧!”
这句话终于把他惹怒,他那张好看的脸“刷”一下就涨了红,愠恼的红!
看的我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柔弱的心儿在颤粟!趁着他转目去找那被他自己甩飞的银簪时,我麻溜的一转身……不,我原本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吓住的,若不是刚好下起了一场太阳雨的话。
全是因为怕那场雨打湿衣襟、让他窥探到一席男装的我其实是个女儿身。因有着这层顾虑,故我只得万分狼狈的跑回家去。
这事情原本是个生活中的小插曲,放在心上琢磨着却很有意思。很多年后我都在想,我与他的缘份原来是一早就有定论的,这份孽业早在那当街争银簪时就已潜移默化、催动起逃不开的宿命之门……
但那时我只管跑回家,一路进了我的厢房,鲁莽的推开门,甫一下晃了晃眼睛!
见师父正在里边儿安静的坐着,正闲闲然转动着墨绿的玉扳指,似乎在等着我回来一般。
我下意识一激灵!深觉自己此时的面貌分外狼狈。但已经被他给撞见了,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又反手关了门。
不知道怎么了,室内的氛围顿觉压抑。又正好是下雨的天气,门窗闭合后阻隔了光线,这氛围就烘托的更为闷窘了!
师父他就那么安静的坐着,对我侧侧目,并不先言语。
这倒很奇怪,他对我大抵都是温和且慈爱的,眼下故意这么冷着我,难道是怨怪我着了男装、调皮好动而失了淑女的品相?
边这样揣摸,我心中隐隐生波,便寻思着自己先开口打破这不祥的沉寂:“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一个小恶魔。”脑海里浮动着方才那男子与我争抢银簪的画面,我声音嗫嚅。
而师父看向我的眼神很深邃,随着距离的拉近,神色间浮动的别样情态就显得更为清晰,那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一种别样的笃定,散发出一种莫名的气场,这气场吸引着我朝他走过去。
衣裙掠地时发出“沙沙”的响,听来娴静妩媚,还有些说不出的内心悸动。
袅袅的熏香漫溯在空气里,在虚空间打下一道透明的帘幕。似乎是穿过了这一道透明的帘幕,我亭亭的止步、立在他的近前,后把身子蹲下去,略侧首,脖颈微倾向他的怀心,将额头触及着他前襟的衣摆。
他抬起欣长的素指,温柔认真的抚摸过我头顶柔软的额发。
暧昧的姿态感召着原本逼仄的氛围,忽然觉的有一种慰藉心魂的温柔。十二年了,我已习惯于依赖他,这个男人从来都可以使我安然,也只有他能够真正的使我安然。
我周身起了一丝慵懒,下意识眯了眯好似被熏香遮迷的眸子。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了他温柔又笃定的声音,轻轻的,如一阵和风。
他对我说:“入宫去吧!我的乖孩子。”
……
所以,我入了宫。就在今日。
今日,阳历五月五,西辽康顺帝秀女遴选的日子。我入宫、师父送行的日子。
这是康顺二年,年轻的康顺帝登基起始的初次秀女大选,无论是帝脉贵胄,还是无知无识的西辽国普通的臣民,都给予了分外分外的关心和重视!
人传年仅十九岁的康顺帝面若桃花、质如美玉、才馥幽兰、节比玉竹。人传这位年轻少年的帝王对太后极其孝顺、对贤臣躬自体恤。人传这位气品高尚的帝王知风懂情、怜花解语。人传……
人传有很多,一辙都是对这位高坐宝銮的神秘帝王给予不吝惜的赞美。
但在我眼里,谁也比不上我的师父姜淮。
如果不是师父的授意,我一定一辈子都守在师父身边,做他身边得其荫庇的一株兰草、做那永远迎他这轮太阳而转动面盘的葵花、做他无怨无悔执着一生永不离弃的绕树之藤……但这些都不是他的意愿,他要我入宫。这些年来他把我带在身边给我最殊胜的尊荣,寻最技艺超群的先生教授我诗词歌赋、管弦舞乐,为的大抵就是这一朝入宫的夙愿。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忽然一定,抬目见师父正颔首认真的看着我。
这便又令我下意识想躲避,才要转目错开他的目光时,他却忽然抬手覆住了我的肩头,声音那样动容:“琳琅,真好。这么多年,师父这么多年对你寄予无限的厚望,终于迎来棋局开张的这一日……真好!”
这是意料之中的话,兴许是因早有察觉的缘故,我的心平静的连一丝涟漪都未起。我重新抬了抬眸,认真的看着他,浅蹙眉弯、赤诚的问他:“师父让我进宫,是为什么?”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如此的栽培我、教我许多技艺,决计是有他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一开始他把我带回帝都时就深深扎根于灵魂、沉淀于骨血、坚定不能移转的!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目的。
他见我问他,神色微微变了一下,即而颔首,也如是认真的告诉我:“琳琅,你不必知道。”缓顿,为我把肩头的披风裹紧了一把,目光深邃,“你进宫只管攀上高位、夺得宠爱。到那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说的,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他不愿意告诉我,我又能问出所以然?心头一黯,我已习惯了在他面前的温柔谦逊,对他颔首:“我懂了。”
他点点头,目光似有欣慰、也有一丝若幻若真的牵心。
但我已不敢多去观察他的神色,那只会让我揪心。我敛目对他行了个礼,即而转身,纤纤玉足迈下白玉石阶,登上那驾候于府前的华美雕花、内熏苏合香的马车。
卷起的车帘放下来的一瞬,眼泪也跟着下来。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唏嘘而起,幽幽的好似燃烧的生命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苟延残喘:师父,我自小就跟在你身边,我已沉溺在你真假各半的宠爱里,我早已溺毙溺死、不能自拔。
你说的话我是不会拂逆的。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便顺从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对你一直言听计从,你不喜欢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去做,你不喜欢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去说,即便是微小的事情也一定会顺你的心,对你从无任何拂逆。
我是你带在身边,亲自的、一手栽培长大,我是完全按照你的意愿在顺你心对你意的成长为你欢喜的模样。我把你像太阳月亮一样的崇拜和敬仰,我感知着你赋予的温柔、虔诚感念着你赐予的德泽,好似连这性命都是你的恩赐、藉你所创造。
但是我却没有告诉你,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花凋花绽故人游,物是人非花依旧。皆怪落花作多情,花落缠缠几时休?
情钟或情假,情生或情死,情贞或情痴,那隐秘的心事、那幽秘的情事,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说不得的,最玄妙、兴许也是最简单的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