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郊外,朔风呼啸,战马悲鸣。
遍地的积雪早已没有了最初纯净美好的韵味。刺目的鲜血,狼藉的兵器,横七竖八的尸首,早已将这天地间最纯洁的颜色,硬生生践踏成了怵目惊心的苍凉画卷。
时至今日,终于算是,彻底结束了。紫蕤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弃兵曳甲,满脸疲惫与麻木的残兵败将,心下涌起无尽的哀凉。
他高估了自己,走了一条错误的路,造成的后果,却是千千万万无辜将士的死不瞑目啊。
树林的另一边,还有多少凤灵军的将士,他不知道,也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自己和身后的这些残兵败将,如今不过是别人的鼎中麋鹿,俎上鱼肉。对方究竟有多强,还重要吗?
韵清,当日须弥峰上,我曾对你笑言,昔日霸王一世英名,不是毁于垓下兵败,而是毁于乌江之畔英雄气短。你还记得吗?
我至今日方知,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浅薄,多么无知。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理解了当日西楚霸王的无奈与悲凉:即便江东父老不会怨怼,在害死了那样多无辜的生命,而依旧一事无成之后,他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我今日方知,死,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那么多不该死的人都已在你的面前死去之后,只有最该死的你,还依旧顽强地活着。
韵清,今日我忽然万分庆幸当初误会了你,害得你蒙冤从须弥峰上黯然别去。否则今日落魄如斯,我该如何去面对你那双纯净如水的眼睛?
韵清,我庆幸始终不曾找到你,因而今日不必承受霸王当日锥心刻骨之痛,更不用让你看到,我如今这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惨状。
韵清,谢谢你。谢谢你不曾出现,谢谢你的离开,给我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请你,千万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从今以后,彻彻底底忘记须弥峰上的日子,快快乐乐地,好好生活。
等我们的女儿长大了,请你不要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一个那样失败的人;不要让她知道,那样一个目空一切,随意抛掷了自己手中的至宝,却偏偏要去苦苦追求不属于他的东西的那个蠢货,竟然是她的父亲。
韵清,无论你将来在谁的身边,都请你不要记得,你的生命中,曾有一个一无是处的我。
希望你早已避世隐居,根本不会知道,我生命的最后时光,是多么的狼狈难堪。
韵清,你那日曾言道,今生,就此别过。那时我尚有些不以为然,人生那样漫长,何处不可相逢?
谁知,我寻遍了天涯海角,竟仍是找不到你的影子;而我的今生,却也并不十分漫长。
韵清,竟是果真如你所言,今生,就此别过了。
若有来生……不,即使有来生,我也该是,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你了。你那样美好,一无是处的我,如何敢奢望再见?
唯一的遗憾是,我将永远不会再有机会,祈求你的原谅了。
看着紫蕤满眼死水一般的平静,穆羽虽是心下悲凉,也只得勉强上前:“门主,我们……至少要先冲出去啊!”
冲出去?还冲得出去吗?四面俱是凤灵军的兵马,而自己这边,仅剩的这些残兵败将,也早已没了拼杀的勇气。带他们继续冲杀,不过是让他们,枉自送死罢了。
既然失败已成定局,何必多造杀孽?不如坐等凤灵军来取他首级,或许还能保全手下一部分无辜兵士的性命呢。
紫蕤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想,已经没有必要了。”说着遥遥向一语不发的箫紫萱望了一眼,继续道:“到时候,我兄弟二人,是必死无疑的。你们,若能保住性命,尽量安分度日最好,千万不要……再随意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穆羽心下不忍,出言打断他道:“门主,如今还未到山穷水尽……”
紫蕤摆摆手打断他,继续说下去:“如今未到山穷水尽,那么何时才算山穷水尽?你看看这些人,哪一个还有力气再上阵拼杀?你不必虚宽我的心,是我不自量力,害了大家,害了这天下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我是死有余辜,你们不必为我伤心……”
穆羽正要劝慰,却忽然听得身旁一阵惊呼,忙抬头看时,只见远处的树林中突然冲出一队人马,向着这边疾驰而来。军容整肃,服色鲜明,显然是凤灵军的人到了。
紫蕤自嘲地一笑:“来了。”本来远远躲在人后的箫紫萱挥退了身旁的亲兵,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的身旁:“三弟,我们的日子到了。”
是啊,日子到了。紫蕤只觉心下骤然轻松起来,不由得向他展颜一笑:“有二哥在,我不怕。”
箫紫萱一怔,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死到临头倒学会耍贫嘴了!指望你二哥护着你么?你二哥是最没用的一个人,黄泉路上,还指着你给我壮胆呢!”
紫蕤也不由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二哥还有必要自谦么?最没用的人,是你还是我,莫非你心下还不清楚么?”
突然身后一道粗豪的声音响起:“‘最没用的人’这个名头,难道是什么香饽饽不成?兄弟两个还要争来争去的?”
紫蕤望向那人,笑道:“这确实也不必争,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已知两人都是极为无用的了。”
那人哈哈一笑,却道:“有用无用,到头来还不都是一回事!死也便死了,二十年后还不照样是一条好汉!你们两个说是黄泉路上作伴,难道要扔下我张老七去受那凤灵军的窝囊气吗?”
紫蕤笑道:“我们兄弟要死,是因为不得不死,更是因为罪孽深重,七哥又何必赶这趟热闹?莫非这黄泉道,也是什么香饽饽不成?”
张老七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罪孽深重?在场的哪个不是罪孽深重?你说你自己罪孽深重,你算算你才杀过几个人?若说罪孽深重,我张老七的罪孽,只会比你更重!我们当日歃血为盟的时候就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怎么,如今门主想要抛下我们,自己去死么?依着我说,前面那队鸟人马,还不够咱们杀呢!管它什么罪孽不罪孽,事到如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说兄弟们,我们是坐在这里乖乖等死呢,还是临死之前先杀个够本呢,还是哪位兄弟准备在那个女皇帝的手里夹着尾巴活着呢?”
张老七向来嗓门大,这样吼了几句,本来垂头丧气的天隐门众人竟然也都站直了身子,纷纷附和:“哪个要受他们的窝囊气!败兵之将,活着有什么趣儿?大家杀个够本就是了!”
一时之间,这一方原本死气沉沉的角落里,竟也有了些气壮山河的味道。
张老七得意地向紫蕤扬了扬眉:“怎么样?我就说大家都是宁愿一起去死的吧?门主?你还准备让我们忍辱偷生吗?”
紫蕤与兄长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热泪。紫蕤仰头望天,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我怎好拂了大家的意?最后的盛宴,我们要不要比一比,看看究竟谁才是能真正以一当百的英雄豪杰?”
众人纷纷轰然响应,相视哈哈大笑,最后竟连一些普通士兵也涌了过来,众人以手相携,严阵以待,望着那队越来越近的凤灵军,非但没了先前的懊恼,竟隐隐有了些雀跃般的欢喜。
以一当百?那么眼前这一小队士兵,根本就不够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