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宣英追出去的时候,蓝玉致已经进了那道寝宫的门,并且关上。
他的手放在门上,又徒劳无功地松懈下来。
无颜面对。
两旁的侍女和侍卫们都平息凝神,躬身伺候着,战战兢兢:“世子大人……”
“滚开!”
他心烦意乱,走出这腊梅满园的院子时,发现午后的天色暗沉得厉害,年末的最后一场大雪,又纷纷扬扬了。
火炉,温酒,地毯上都是花纹。
尤其是酒的味道,在小火炉上一阵一阵地散发出来,是比酒还浓郁的香味——当时代的酒,远远不如今天的这种提纯度很高,动辄达到53度以上的清酒。当时,由于提纯技术没普及,基本上的酒是一种稍作过滤的酒酿,醪糟,度数非常低。所以,古人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再强悍的酒鬼,现在你就他十斤53°以上的五粮液或者茅台下去看看?别说写诗,人早就挂了。
因为这样的酒,所以蓝玉致也颇为喝得,味道比现代的啤酒也浓不了多少。
葡勒坐在椅子上,靠着靠背,闭目养神,仿佛不知道她走进来。
蓝玉致自己倒了一盏酒,滚烫地喝下去。
脸一下就红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发烫的感觉。
然后,对面的葡勒缓缓坐起来,若无其事的:“玉致,我觉得有点困了,先回去休息一下。人老了,就是这样。”
蓝玉致没有回答。
他也没看她,踱步,往外走。
“先生!”
他没有转身:“玉致,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先生,你如果要休息,旁边就是床榻。”
那是她的床榻,真正的黄铜,四根大柱子,悬挂着淡雅的蚊帐,她每每躺在上面,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皇后。
现在,却觉得不像皇后了——而是憋屈,如一个见不得人的暗娼。
他没有停留,脚步几乎到了门口。
她冲上去,从背后拉住他的手,手是滚烫的,刚才醪糟的热气,将她的手心烫得鲜红,连开口,嘴里都是那种浓郁的气味。
面对面的男人,比自己高出半截,手那么孔武有力,面容也那么孔武有力——甚至带了一丝残忍和冷酷之色。
他动辄说老了——有这样子的老人么?
当他手背上的青筋冒出来的时候,骨节交错——仿佛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样子。
他说自己老了!
“先生,你既然如此,何必还找我回来?”
他面对着她的眼睛,然后,又移开。
她淡淡一笑:“莫非,你还真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儿子?”
“!!!!”
“如果是,我就要和石宣英争世子位!你知道,他可以杀了他的兄长,我也可以杀了他。你知道,我能够杀了他。”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软弱:“玉致,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
“你是因为石宣英!我知道,你是因为他!因为他不停地纠缠,你就不停地退让。”
他只好干咳一声。
蓝玉致冷笑一声。还说呢,自己总是没有办法令他——上/床!
他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彼时代,是谁的人,便贴上了谁的标签。
此物为我所有——他人不要觊觎。
不管因由,地点。
不管自己要什么,他们是否给得起。
自己就这样圈养着,如一只金丝鸟,一顿顿地吃一点稻米——只要石宣英的侵扰一日不停止,一日都会是这样。
真是烦透了。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是他的儿子,便只好牺牲自己。
她的手臂撑在门上,阻挡了出路,如一个女魔头。手臂上的玉镯,若隐若现。
“现在,怎么办呢?这个东西,一直取不下来。也许,我该把它敲碎?”
她的手臂靠在黄铜的大门上,作势,碰撞。
他面色一变:“玉致。”
她笑了:“先生,我真是瞧不起你。”
“!!!”
“石宣英口口声声说我跟他如何如何!我能跟他如何?你既然那么在意他,为什么不在意张斌?”
“因为张斌不是我的儿子。”
“可是,我也不认为你就是一个处男。”
他的脸忽然红起来,囧得一塌糊涂。连呼喝她都觉得困难。
第一次,在她面前嗫嚅的,甚至是轻斥:“玉致……”
“先生,你的要求太高了!我不过是你的小妾,小三都算不上,不知道小五六七八九十……了!先生,你这一生,有过多少的女人?而且,我不是你的正妻,也无意于做你的正妻,所以,犯得着用处女膜为你装点门面么?”
他满脸燥热。
一个女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先生,既然你也许真的这么需要一个贞节牌坊,何不就娶了你的美少女们?凭借你的经验,难道还辨识不出处和非处?”
葡勒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胡人也要讲究贞洁。真是失敬了。不对,我记错了,你们不算是胡人了,而是全盘汉化了。可不,你的智囊团,神机营里,全是汉人文士。”
葡勒的声音,变得十分艰难:“玉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那是什么呢?成全石宣英?我瞧,你也不是那么乐意;不成全他,面对他一日复一日的骚扰,你又觉得颜面上过不去,对吧?”
“!!!”
“石宣英,他算我的什么人呢?他什么都不是。一天到晚,幼稚得要命,只好抓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乱嚷嚷,然后,逼迫你退却。这样做就会得到什么?难道我就会从了他?不会!先生,你知道,我绝不会!他跟我是同一类人,都是魔鬼。不外是,他出卖良心,我出卖肉体罢了。”
当然,这肉体还没卖出去呢!
一直都卖不出去。
她忽然侧了身子,放开撑持在门上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去,坐在火炉旁。
谁说的?女人就像一颗眼珠——永远也不会疼痛。它不畏惧严寒酷暑,甚至不怕刀枪火海,可是,仅仅是一点灰尘,便足以让它泪流满面。
葡勒转身走回来,跟她的椅子,隔着两步的距离。
她的头一直埋在椅子里——那巨大的软毡子遮挡了她所有的神情。
女人,命好的,一生就跟一个男人;命不好的,便跟了许多男人。
到老,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最终的目的地。
他的手忽然伸出,紧紧地抱住了她。
如释重负,却又充满了一种力气。
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拥抱,纵然是当日从雪地绝境里救起自己,也不曾如此的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