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斜靠在勇士们的身上,双眼圆睁,还保持着昔日的威风。想当年,怎么都杀不死的一个人,连葡天王的追杀都逃过的一个大好男儿,竟然,还是难逃一死。
他目光搜索,只想,蓝玉致呢?
她也死了?
他眼眶干涩,声音也很干涩:“蓝小姐呢?她呢?”
没有人回答他。
四周,一片死寂。
忽然,有个孩子低低地哭泣起来。
然后,是一个妇女。
然后,是一个勇士。
然后,是所有的人,呜呜咽咽……嚎啕大哭……
阳光下来,照耀着还在冒着浓烟的鸵鸟树……那些枯枝败叶,那些尸横遍野!那些被践踏的野花野草,那些被撕碎片片的大红喜字……他们已经无所遮蔽!
那哭声,很快汇聚成一片,就如一团汩汩流淌的鲜血。
秦松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一打马,转身就跑了。
大家都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敌人”的离去。
夕阳,血一般地挂在天空。
然后,蓝色的薄霭笼罩上来,散发出忧郁的,感伤的色彩,仿佛知道周围的人,和它是一样的心情。
四周那么死寂。
然后,夜色来了。
有一颗星,周围像是沾染了冬日的霜花,它周身发冷,带着天真烂漫的惊讶神情,从漆黑的天空上望着大地。
碎石,在马蹄声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清风从远处吹来熟透的杏子腐烂的那种味道——那种浓郁的杏子酒发酵的味道,然后,在泥土里腐烂,新生,让人头脑晕乎乎的。
一声惨痛的呻吟,就连昏迷不醒里,也是疼痛的。
要睁开眼睛,却睁不开,仿佛在一个深深的梦魇里,永远也无法醒来。用力地挥动胳臂,用力地伸腿,用力地挣扎,呐喊……无济于事啊,都无济于事。
她疲惫不堪,她徒劳无功!
身子不知摔倒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手上肩上,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举到鼻端,能清晰地闻到那股腥味的血块的味道。
蓝玉致终于翻身坐起来。
旁边,是灰影骑士的声音,悲鸣,在黑夜里,低低的徘徊。它也瘸子了。它低头啃着野生的薄荷。
但是,它没跑走,它没有抛弃它的主人,就如一个忠实的伴侣,一直一直地陪伴着,守候着。
它是那么有灵性的一匹马,它甚至想起那一次,自己和主人如何穿过一片奇异的沙漠,遇到沙漠里的花园,看到脸盆大的花朵,上面流淌的芬芳的蜜糖。
那么甘美,畅饮下去,饥渴全消,浑身精神。
这一次,主人躺下去,却再也起不来。
蓝玉致的身子再次倒下去。
连饥饿,干渴都忘了,只是疲倦——只是疲倦。
仿佛一个人,要死不死的。
生不如死的感觉。
她扭动脖子,想要找到一个人——明道啊,明道!
她纵然是流浪的时候,也不愿意一个人坐在黑夜里。天知道,孤身一人长大的人,多么害怕黑夜。唯有和明道重逢之后,方才体会到那种黄昏时分,当第一个星星探出头的时候,和情人约会的曼妙滋味!
如果你每天下午四点钟来,那么,我三点就会开始感到幸福。
在他之前,她和千百个女子一样,平淡无奇。
但是,和他之后,就不同了。因为,是他驯养了她——是他恋爱了她!所以,她和其他女人就不一样了。
纵然千百个的美女,纵然弱水三千,可是,他没为她们付出过心血,没有背过她们,没有听她们讲过笑话,没有给她们穿过嫁衣……
怎会一样呢!
她笑起来,咯咯的笑声,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明道,他还会来寻找自己呢!
她奔起来,跳跃的,忽然如一只梅花鹿一般,优雅,热烈,充满了活力。
“玉致,杏子林里,不见不散……”
她去拉灰影骑士。
受伤的马,一阵悲鸣。
她拉马缰的手都是裂开的,几乎抓不住,看着血涌出来。
但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兴奋。
可是,杏子林?那还多么遥远啊?
回头,是贺部!
是贺部的聚居地。
是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
她心里一震,但见那一片天空,一片血红——不,是红,是熊熊的篝火,几乎燃烧了整片的天空。
贺部的距离,远比杏子林近。明道,他还在那里呢!
她上了灰影骑士,瘸子的马,悲鸣着,惨淡地往前跑。
四周都是歌声。
那是一曲挽歌。
是她听不懂的挽歌。她看到许多的人,排着队,那么整齐地,一一走过那座高山——呀,是座高山!
那么高,那么浩瀚——几乎比他们曾经藏身的山坡更加高大。
全是他们的族人!
贺部的勇士!
两千还是三千?
他们躺在地上,重重叠叠,怒目圆睁。
英雄岁月,金戈铁马,已经一片空,随风掠过,就如那周围弥漫的杏子味道——在最浓烈,最炽盛的时候,死去!
蓝玉致从马上摔下来。
众人听见了声音。
她的头碰在地上,也不知道疼。只是拼命地要爬起来——爬起来——几乎如一条穷途末路的野狗一般。
“是蓝姑娘!”
两个女人冲过去搀扶她。
她浑身都是伤痕,就连眼睛,也肿得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是被她们抬着来到中间。
中间那一个人,那么巨大,那么巨大!
他怒目圆睁,保持着坐姿。
就连愤怒的时候,也是那么温柔敦厚,他的肩膀那么宽,身上,插着十几支弓箭。
没有人帮他拔下来,那是他们部落的荣誉——一个勇士的荣誉!
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所以,一落地就哇哇大哭。
蓝玉致扑过去,拥抱住的,是一把弓箭。
那些刺得她浑身疼痛的箭簇,她只能在夹缝里,抱住他的一点体温——不不不,他没有体温了,明道没有体温了!一点也没有了。
只是那圆睁的怒目,在愤怒中,带着最后的一点温存看她。
她哭不出来,一点都哭出来,只是伸出手,要去抚摸他的眼睛,抚平。
可是,却舍不得,抚平了,他就再也不会看自己了。再也不会这样看了。
四周,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