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自由的舞台上,一切,都是自己做主。
没有人会认真追究。
她即兴发挥,我行我素。
一切,都以自己心目中的最好,发挥开去。
因为,她喜欢这曲子。
一张一张的脸谱下去……赤橙黄绿青蓝紫……红脸,白脸,花脸,黑脸……好人,坏人,是耶非耶……
她飞速旋转。
和以往的金丝斗篷完全不一样。
这朱帛的衣领,雪白的袖子,和那流转的脸谱……构成一副多么奇异而凄艳的画卷?
观众,仿佛也沉浸在这样奇异的音乐里。
不是昔日当当当的戏剧声……不是!
而是别一种的风味!
别一种的缠绵。
台下,掌声如雷。
石宣英在这样的音乐声里,忽然很是坐立不安。
看着台上的女人。
如第一次相见。
全新的,没有任何的仇恨,没有任何的欺诈……彼此之间,毫无芥蒂。
只看到她的脸谱如飞……他昔日,从来不喜欢这样的东西。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欣赏——
只看到她的雪白的袖子晃过,那么自创一体,无门无派的绕过去,就如独孤求败,一切都在虚无之中……
多少张了?
有观众在数。
二十,二十一……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三十张!
最后的定格,是三十。
那是一张红艳艳的脸谱——那么红!
触目惊心。
一如她的朱帛。
她的身子忽然倒下去。
就如自刎的霸王。或者虞姬?
或者什么都不是?
他忽然心惊肉跳。
仿佛一个场景的再现。
小羊,小羊……嘴角上的血滴,一滴滴下来的女人……就那么倒在雪地上。
白雪就如她的袖子。
殷红的血液就如她的面具。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
身子微微地发抖。
仿佛轮回里——永远也摆不脱,刺不穿的命运。
仿佛,这便是自己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上一次,自己杀了明道,害死她。
这一次,事不关己,她依旧会死?
他觉得是一场诀别。
生离死别。
过了这一晚,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仿佛是一种可怕的直觉——
以前,从未这样的直觉。
不,绝对不要这样。
千万不要这样。
喉头仿佛被谁扼住了,那么紧,喊不出来,也吐不出来。
旁边有人斥责:“坐下,没礼貌的家伙……”
“滚出去!”
………………………………………………
他忽然不觉。
目光,只有台上的人儿——音乐,一地的殷红。
他忽然起身,动作那么迅疾,冲向左边的人行道。
保卫拦住了他。
他低吼:“你们没发现危险?她死了……台上的女人死了……”
保卫不可思议,压低了声音:“先生……这是表演……表演,您懂么?”
他气急败坏。
“蠢货……”
“先生,这是表演,您再这样,我必须请您出去了!”
石宣英被扭住。
音乐依旧在回荡。
台上的女人,水袖,仿佛甩了一下。
他仔细地盯着。
果然没错,是水袖在舞动。
她没死!
果真是表演。
他的身子几乎委顿下去。
觉得心口那么疼。
捧着自己的腰,仿佛直不起来。
在缠绵的音乐余音里,谁知道舞者的心情?
蓝玉致一直躺在地上。水袖,无风自动。
眼前,是人工的雪花——杏花——片片飘落。
非黛玉葬花。
是花淹黛玉。
她的袖子如一把青色的小帚,扫不起一丝的灰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尘埃落定。
烟消云散。
只有杏花满枝头,单衫杏子红。
她和他约定,千年杏子林中相见。
只是,他错过了。
他的脚步,为其他的女人所羁绊。
永远永远也没法赶来了。
她在迷茫里,看到自己满身的红衣,那么喜庆,一如嫁衣——呵,这样的红,血红,殷红,中国人几千年来浓厚的红色情节——红嫁衣。
大红的喜服,为自己的人生做一场告别。
为自己的爱情和千年的等待,划一个句号。
杏花林,那么遥不可及。
在中国,因为是强烈的阶级等级,剖开他和她,咫尺天涯,也不能说一句话。
在他的阿拉伯世界,自己更加犹如火星月球,无法靠近。
唯有在这彼此的异国他乡——
在这里,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凡人。
消失了他王子的光环和闪耀。
所以,才能如此的相遇相见相知。
千里万里,漂洋过海,原是为了这一场的告别演出。
呼吸,容貌,第一声问候,第一次拥抱……都练习了那么久,然后,无动于衷的消失。不见。一切的努力,终究白费。
她躺在缠绵的音乐里,觉得自己的一生用完了。
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
再也没法支撑剩下去的信念了。
就如程蝶衣和他的师兄。
他暗恋他那么久。
他知道,他知道,他一切都知道。
他却厚颜无耻,一直沉默。
而他,也厚颜无耻,一直暗恋。
都爱得厚颜无耻了,还是没有任何的结果。
再相见时,张国荣已经六七十岁了。
两个老者,垂垂相遇。
肉搏相待。
只是,彼此肌肤松懈。
在生活的磨砺里,在一池温水里,看着自己的人生,和一个时代,和一段爱情……一起,如水里的氤氲白雾,蒸腾而去。
那一场,痛彻心扉的离别。
音乐,终于落下了最后的尾声。
她缓缓地起身。
雪花停止了,杏花也停止了。
她宛如花中央走出来的一缕幽魂。
观众如梦初醒。
很多人泪如雨下。
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凡艺术,必须发自内心的情感,而非是花样,伪饰。
否则,根本无法彻彻底底的打动人心。
终于,掌声如雷。
她一直站着,连回应,仿佛都是多余。
但是,她站得那么端庄,水袖垂下去,垂下去……只剩下心口的那一抹绯红。
石宣英一直靠在人行道的墙壁上。
忽然,如释重负。
浑身,也失去了力量。
必须靠着墙壁,才能稳稳地站住。
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灵魂。
在这个夜晚,才如此真切地认识她。
真真正正是第一次的相见。
却见台上的人儿,已经微微地抬起头。
脸上的笑容那么清淡——但是,绝对端庄,绝对真诚。
这一夜,座无虚席。
她很开心。
仿佛是一种第一次受到明星,偶像一般追捧的待遇。
呵,天皇巨星。
自己靠苦力,汗水,藉以为生——没有任何潜规则,一路血汗趟过,换来的今日。
没有得到荣华富贵,也没得到功名利禄,只是开心。
发自内心的畅快。
她从三个方向,向观众鞠躬,致谢。
一言不发,只是道谢。
然后,转向幕后,向那些保卫,怕引起火灾,时时刻刻战战兢兢的安保人员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