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五年前的汴梁，九岁的索亚，那年他还不叫索亚，因为名字他还没有拥有。
而那年的汴梁是大雪风飞，那年的他是孤苦伶仃。空洞的双眸里是繁华汴梁的倒影，那白雪皑皑的城市。
他依靠着那连自己身体都裹不住的破布，蜷缩在巷口的角落，那堆满垃圾得角落。
只有周围有东西包围的日子，他才能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毕竟他是异类，跟妖怪一样的存在，那对能看透万物一切“缘”的眼睛。
那对湛蓝的双眼看着这繁华盛世，来往嬉戏的人群。
他很羡慕，特别是眼前这出来逛街的一家人。
穿着棉袄的爸爸，为依偎在肩上的妈妈撩开发丝上的雪，坐在隔壁肩上的小孩，笑嘻嘻地喊着“爸爸，我也来帮你扫雪！”，带着绒毛手套的小手为了已有不少银丝的头发，攀开稍逊的雪花。
他们笑得好开心，好灿烂。
无人的小巷，满地的雪花，蜷缩在垃圾堆里的他，仰望着，羡慕着，梦想着，有一天，他能像他们一样拥有一个家。
天上落下的雪花，挂起的寒风，扬起他的破布衣，寒颤止不住。
“白日梦……”
他抓住快被吹走了破围巾，喃喃着。
……
“臭小鬼！果然是你！滚！这卖不出的包子，我宁可喂狗都不给你！”
肥胖的大手把那箩卖不出的包子扔在了雪堆里。
“啊！悯孽之神，请你把这异种带走吧，你虔诚的信徒我，再也受不了这怪物般的眼光了。”
那对穿着特大鞋履的脚丫，用力在那张脏兮兮的脸上踹了一脚。一颗蛀掉的牙齿带着血丝，滚落在了地上，片刻之后就被大雪所埋没。
这是他换过的牙，他没敢捡，就算捡起了，也没钱去补上。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捡起那被扔在远处的包子。
手攀开了白花花的雪，已经分不清里面装着的是白菜还是雪的肉包，径直就往嘴里塞，他知道现在不塞进去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臭小鬼！你敢捡起来吃！你真是跟狗没什么区别了！”
那对大手抓起了他邋遢的头发，一次又一次被扎在了雪堆上，那寓意着纯洁的白色雪花，已经被他的鲜血所玷污染红……
在小巷里被打晕过去的他，地面一片血红，嘴里依旧死死地咬着那满是雪的包子。
这是他，跟怪物一样的他所拥有的生活。
……
“呵呵，今天藏着裤裆的包子没被发现，爽！可以加菜了！”
他坐在他的王位上，那由垃圾堆起来的椅子。完全没理会头上还留着的血，张开他冻裂掉的嘴唇，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小嘴，张开就是咬。
可是，他没咬下去。
“汪！汪！汪！”
他被吓到了，被一条饿疯了的狗吓到了。
那饿疯了的狗，带着血丝的眼睛。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对狗眼里，那个邋遢的自己。莫名的生气，他莫名其妙的生气了。
随手就从垃圾堆里掏出那把带锈的菜刀，指向了那头狗。
“来啊！畜生！敢抢你爷爷我的包子，信不信，把你这条疯狗做成腌肉吃了啊！”
饿疯的人遇上了饿疯的狗，结果是显然的。
那四条腿的跳起来扑向了两条腿的，那把带锈的家伙，落在了那对狗眼上。
“呜呜呜…”
只是这一下，四条腿的就萎了，一声咽呜就后退了两步，哪怕是眼睛挨了一刀子还是死死地望着他嘴上咬着的包子，不过是带着祈求的眼光。
“呵！打不过，还装可怜啊，不给啊，滚！”
两条腿的，晃了几下那烂刀子，那四条腿的，除了怯了一下，还是不走。甚至俯下了身子，对着他摇着尾巴。
“都说不给咯！我是不会把我这包子给你的！”
“汪呜呜呜……。”
望着那祈求的狗眼，他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生气。
——那简直是自己的倒影。
“都说滚啊！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人！不是你的同类！”
他操起了家伙，狠狠地在那伏在地上的狗来上一刀。
白色的雪花，红色的血，那条狗没躲，死在了他的刀下，而小巷的另一边，飞奔了两条年幼的小狗，那粉色的舌头舔着那死在雪地上的母狗。
他湛蓝色的眼睛，看到了那两条幼狗眼睛上带着泪。
“对不起……对不起……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只是为了宝宝而来啊！我会给你的！对不起！”
雪地上，小巷里，血泊上，没了他的身影，也没了狗儿的身影。只有一个隆起的雪堆，一股强风的吹过，那隆起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冻僵了的狗耳。
（二）
今年的神社依旧是热闹非凡，数百米前的阶梯全是黑压压的人群，四周的小贩都挣得不亦乐于，而从神社出来的人都是各个释然高兴的样子。全然不像是一个建造简陋的小神社会有的景象。
不过，这里可谓是汴梁的圣地，全国闻名之地。
因为这里的神，很灵，灵得吓人。上至皇帝，下至乞丐都会来到这祈福。
不对，那不算是祈福，准确来说是
——祷告。将自己的罪孽，心底的恶，向神祷告。
……
坐在神像前的年轻道士，无聊地伸了一个懒腰，望着那逐渐黑下来的天，走到了神社的门前，用着那只有婴儿手臂粗的小木棍，却在一个跟月亮般大小的铜锣上敲打出了整个山头都能听见的声响。
然后，那个年纪轻轻，还长得蛮秀气的小道士，操着和他本人阴柔形象完全不同的嗓门，轻轻地喊了一句。
“闭！社！啦！我！和！主！持！要！吃！饭！了！”
这强悍到爆的闭社理由，一般的神社估计信徒们都要走上一去先给那个大不敬的道士暴打一顿才是。
只是，现实总是出于所有人的意料。
阶梯的人流，包括小贩，无一例外地向神社，向着那一脸慵懒地道士，鞠了一躬就纷纷下了山。
而神社上的道士还一脸厌烦地饶了绕后脑勺，挥了挥手自己道袍上的拂袖，转身就回到神社里。
……
（三）
年轻的道士，拿着一个能装下三个成年人体积大小的饭桶来到神社的正殿，然后从那根本不可能藏东西的袖子里，掏出了三只荷叶包住的烧鸡，三大块用稻草捆着的红烧五花肉，六瓶烧酒，放在了神社的桌子上。
正常来说，小道士会大喊一句“老骚货，出来吃饭啦！”
可是，今天，他却转过身子，望着已经关上的神社门，轻轻地说了一句。
“小朋友，穿的那么少，还用衣服包着两只小狗，就别在外面吃西北风了。冷都冷死你，都蹲了整整一天了，还不够吗？”
无人回应，只有门外呼呼地大雪风声。
“哎，真是一个羞涩的小朋友。”
之前还在站在神社里的道士，失去了踪影，而神社的鸟居下，多了一对脚印后，仅仅一眨眼的时间，那脚印就被大雪所盖过。
同时，神社里再次出现了小道士的身影，他的腋下附带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用衣服包着两只小狗的小鬼。
“真是麻烦，怎么了，小朋友？”
放下了自己小孩，那张阴柔秀气的脸，给了他一个和善的微笑。
“你能收养这两只小狗吗？听说你们神社很善良……”
小孩没敢抬起他的头，没敢望向那张秀气的脸，他怕，他在害怕，他在害怕着那对和怪物一样的眼睛会被眼前这个满身是“缘”的道士所发现。
——会被杀掉的，被这个号称最强“除妖师”的道士杀掉的。
没有回话，只有一只不大的手，搭在了那小小的邋遢脑袋上。
那一刻，神社里再也听不到外面呼呼地风声，只有平稳的呼吸声，还有那…来自内心的暖流。
“小朋友，天才总是被世人所误解，没有磨练，原石终究不可能被打磨成璞玉。”
“你有一对漂亮的眼睛……我很喜欢！”
“但是小狗，我不会收养。”
……
小狗不被收养，该伤心的。
只是…。只是……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眼角的泪水却止不住，怎么止都止不住，和被胖子老板打得时候留下的不同，和杀了那母狗留下来的不同…
——你有一对漂亮的眼睛，我很喜欢！
这是第一次，活了整整九年来第一次的称赞。是喜悦，是因为喜悦而留下的泪，但却高兴不起来。
“小狗为什么不能收养！你们神社又不是养不起！”
他哭丧着脸，抬起头，扬起了那一直低下的视线。湛蓝色的瞳孔里，是一张年轻的脸，他在笑，却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
——假如有父亲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吗？
——那么，这就是慈祥吗？
“因为，我们这里是神社，不是收容所。而且，那是你的罪过，不是吗？自己的罪过，就应该自己去救赎。”
被掐到死穴了，无名的小孩，他被掐到死穴了。是的，这是他犯下的错误，是他杀了这对可怜小狗的母亲，让它们成为了和自己一样可怜的存在。
“我没有能力抚养它们，所以才来到这里。”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不会养它们的。”
“为什么！为什么！连我这种拥有怪物眼睛的家伙都可以接受，你们为什么就不接受这两只可怜的小狗，再放它们回到垃圾堆里去，它们会饿死或者冷死的！”
“我知道，但是生死有命，每个人都有他的结局。既然他的母亲选择你抢你的包子，也就包着会被打死的觉悟，那么，它自己的死也是它自己一种选择，自己的选择就要自己来承受带来的因果。”
“……道士哥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难道之前在附近吗？”
他在后退，下意识地抱着两只小狗后退，现在他的脑子里除了“可怕”二字，他确信着那时候周围没有人，这个长相善良秀气的道士绝对没有在现场。
明明这里就没有神！拥有这对天生能看到“缘”的眼睛，小孩他知道这神社里没有神！那神社里供奉着的神像，那肥头大耳的神像没有半丝的“缘”。而能知道一切的才是神，难道眼前的是……
“道士哥哥，你是神吗……？那神像是假的，而你是真的。”
可是，他一本正经地提问，后者却笑了，捧腹大笑，丝毫没有之前那温柔的形象。而且那道士还笑出了泪花，一手捂着脸，一手摸着小孩的头。
“哎呀！被识货人抬举了！小朋友，我不是神！但是你这句话被那老骚货听到了，可是要打屁屁的！毕竟，我和她站在一起都被误认好多次了，这次还是被有‘天眼’的人误认了。啊哈，这次她又要发飙了，为自己没神该有的仪态发飙了！”
只不过，这一次，道士的大笑，没能持续一秒就停了下来。
因为之前还是无人的桌子上，六瓶烧酒的盖子都被粗暴地拧开了，道士的身后传来“咕噜咕噜”的吞水声，一道红色身影，翘着腿，喝着酒。
“小致远，你还挺懂我的，这次要断几根肋骨啊？呃~”
一道响亮的打嗝声，溢满了整个神社，同时让某人的后背被冷汗所沾湿。
只见微微颤抖的手指伸出了三根…
“噼里啪啦，啪啪啪啪啪啪啪！”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饶命啊！孽姐姐，饶命啊”
今天闭社的神社意外地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