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等人在客栈里谈论汪直的时候，宋端云已经在马车上哭了个泪干喉堵，边哭边骂宋端午：“天生就是个狐狸精、丧门星，谁遇上她谁倒楣！”
青眉自知宋端云哭成这模样，回去之后已免不了被宋大太太责罚，索性也不去劝宋端云，只管给她递帕子擦泪，心里却道：说二姑娘是丧门星，可人家萧大人都升了总旗，可见也并不是谁遇了二姑娘都倒楣的。
不过这话她万万不敢透出一个字来，宋端云恼成这样，还不是因为萧谨偏帮宋端午之故？相形之下，被宁慎揭了宋振卖侄女的老底倒怕也没这般在意了。
“姑娘——”眼看宋端云眼泪快哭干了，青眉才小声道，“别管二姑娘了，倒是那位宁大人说西厂被撤了，这事儿……”这可是宋家的新靠山，靠山倒了才算大事呢。
宋端云这才想起这件重大的事情，忍不住咬着牙又咒了宋端午一句：“所以说她就是个丧门星！爹这才补上监生，就出这样的事……”她哭得鬓发都有些散，抬手自己去抿，却把别着的一朵绿松石珠花脱落下来，在马车地板上跌断了，绿松石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今日怎么这般倒楣！”宋端云手里只剩下最大的一颗珠子，心里发恨，索性一抬胳臂，将那珠子从车窗口扔了出去。
要说她今日确实也是倒楣，指肚大的一颗珠子扔出去，就听外头有人哎哟了一声，显然是被打到了。
因宋端云哭得厉害，车夫也知道今日回府难免挨骂，也是愁眉苦脸地窝在车辕上，随着马儿沿街道乱走。这便不曾远着路边行人，故而宋端云随手扔个东西出来，偏偏就打在旁边一人头上。
这绿松石珠子倒也不重，宋端云又没有多少力气，便是扔出来也打不坏人，只是车夫一见此人身上穿的是七品官的青袍，不由得暗叫倒楣，连忙停下马车，跳下云连声赔罪——便是京城里官儿不值钱，这位也是正经的官身，自家老爷才不过是个监生，若是人家真的追究起来，吃不了兜着走。
宋端云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掀起帘子往外看，便见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生得好一副文雅相貌。那官服原本都不是量体裁衣，穿在身上难免有些不大合体，可就这么一件青袍，穿在他身上便是一副儒雅之态，如玉树临风一般。
宋端云在景德镇那等地方，其实未见过什么世面，若不然也不会一见萧谨的相貌便栽了进去，至今念念不忘。这会儿这个人与萧谨迥然不同，却也一样的风神俊雅，宋端云那眼睛顿时便又挪不开了，不知不觉便倾身到窗前，堆起一脸笑容道：“是我失手了，公子切莫见怪。”
这个被宋端云失手砸到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杨复。
从侍讲被贬为编修，杨复的日子在不好过的同时，又变得好过了。说不好过，是难免遭人白眼，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好过，却是从前那些对他有些妒嫉的人，如今在他跌下来之后倒不再嫉妒，反倒生了一丝同情，态度倒好了起来。
不过，那位侍讲学士刘奕，对他却是一直不好。杨复被贬为编修，按说已不在他手下，可刘奕仍旧总来支使他，且时不时的还要挑他的毛病。杨复辩解过几句，却劈头挨了一顿责骂，刘奕甚至还找上了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这位掌院学士素有清正之名，杨复一向是尊重的。谁知掌院学士听了刘奕的话，却也责备了他几句，索性将他调去守文翰楼了。
杨复去了文翰楼几日，不见刘奕再生事，才渐渐有些回过味来，知晓掌院学士这般做也是保全他之意，可到底是意难平——刘奕不过是个侍讲学士，按制在掌院学士之下，可如今掌院学士也要让他三分，不过是因为他替有些人做了件事，而这件事不过就是将他杨复多难为了几次罢了。
来京城之前，杨复自觉已经看清了如今的朝局，也知道内宦当道，内阁无为——民间都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可见一斑。只是那时他总觉得，这一切都只是皇上受了蒙蔽，毕竟皇上刚登基时也多有英主之行，只要皇上发话，朝局总会肃清。
只是经了此事，他才发现，朝局之事绝非他想得这般简单明了，那些内宦之所以得意，也并不只是蒙蔽了皇帝，而是……
有些话实在并不好说出来，君君臣臣，杨复自幼读的便是圣贤书，在书院受的也是这般教导，又如何能说得出今上的不是来？可是尚铭梁芳之流横行至此，又皆是因着他们得皇帝宠信之故，这也是事实。
左右为难，杨复这些日子也瘦了一圈，到前几日才想起宋家的官司不知如何，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宋家已经分家，宋端午却被赶出了门。
他消息自不如萧谨等人灵通，打听了好些日子才知道宋端午在红线绣坊，今日下了衙，便想着过来探望，不想还没走到地方，脸上先莫名地挨了一下，正好打在眼角处，才让他失声叫了出来。
眼角是脆弱之处，这一下打得杨复眼泪都渗了出来，可抬眼见车内是个女子，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摇了摇头道：“无妨。”转身便要走开。
宋端云眼睛却有些粘在他身上，见他眼角通红，忙道：“公子可是伤到了？还是让人送你去医馆瞧瞧的好。”眼睛可不比别处，有时碰一下也是要紧的。
杨复揉了揉眼睛，觉得并无什么妨碍，便摇头道：“并无碍的，姑娘请自便吧。”
两人正在推让，就听后头有人吆喝道：“让路让路，堵在这里做什么！”一辆双驾马车自后头驶了过来。
梧桐街附近的路已是颇为宽阔的，若宋家这般只驾一匹马的车子，两辆并行都无妨碍的，然而辆双驾马车非但套了两匹高大白马，且车子也比普通车厢要更宽些，宋家马车又停在路中间，可不就正正挡住了去路。
这马车十分华丽，便是车夫都穿着油绿官缎号衣，一脸骄气地高踞车辕之上，见宋家马车没动，立刻一抖长鞭，啪地就在宋家的马头旁边打了个响鞭。
马其实极怕突然的响动，易受惊吓。用来拉车的马匹虽说训练有素，但这般突然耳边一响，也不由得躁动起来。车夫吓了一跳，连忙上去勒住马缰，竭力安抚，但马儿仍旧蹬踏着四蹄，似乎随时都要跃跑起来。
车厢晃动，宋端云被摇得坐不稳当，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当日在景德寺被劫，马匹突然失控，险些将她摔出车外的经历，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宋家的马本就有些惊慌，宋端云这又突然尖叫，顿时连车夫都拉不住了，前蹄踏地，就想人立起来。若是让它惊跑起来，这街道之上可要惹出大麻烦来，杨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从另一边抢上去，帮着车夫拉住马匹。
杨复在书院之中虽说是读书，却并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教导他们的先生推崇君子六艺，并不想学生读书读得身子孱弱，手无缚鸡之力，免得将来下场应试，三场考下来人就先熬干了。杨复不如萧谨那般有学武的天份，却也日日打五禽戏健体，且还在书院后头锄地种菜，绝非那等风一吹就倒的书生，这会儿与车夫一左一右，竟硬是把那匹躁动不安的马扯住了。
车不再晃得那么厉害，宋端云总算被青眉安抚住不再尖叫，那马也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双驾马车上的车夫等得极不耐烦，但也不敢再随意甩鞭子，若真是将马惊了惹出事来，虽说他们并不怕事，却也总归不好收场。
宋端云缓过气来，就想冲车厢外发怒。但车夫见了那华丽的双驾马车，知道不是自家能惹得的，不等宋端云说话，连忙向杨复道了声谢，跳上车辕，赶着马车就走。宋端云不防，马车一动便往后栽去，险些跟青眉滚了一团儿，哪里还顾得上叫骂？
杨复眼看无事，也转头走开，却不知那双驾马车里正有人瞧着他，对身边丫鬟道：“这人瞧着眼生。”
那丫鬟也是穿绸着缎，头上还戴着素银梅花头簪子，生得也是一副伶俐模样，闻言便笑道：“姑娘，这京城里头多少官儿，七八品的更是数都数不过来，姑娘哪能都见过？”
车厢里的女子年纪十七八岁，生了一张颇为喜庆的满月脸，眉眼略有些淡，却也端正，虽比不得宋端云，却也是中上之姿，只是珠围翠绕的太过华丽，倒把那股子青春之气掩了。这女子一边将窗帘掀起一角往外看，一边道：“七八品的官儿自然不稀罕，只是这个年纪就是七品官儿，倒也少见。”
丫鬟心里暗嗤了一声。到底是乡下出来的，别看跟万阁老府攀上了亲戚，可这出身眼界都远远不如。不过她只是个奴婢，这位堂姑娘万芳却是得了老夫人欢心的，也只能凑上来瞧了一眼，道：“姑娘不知道，这只要中了头甲进士的，都会授七品官，不论年纪。”
“这般年轻就中了头甲？”万芳进京也没多久，对这些官名啊功名啊都还没搞清楚呢，“我瞧着，他也就二十出头吧？”
“二十出头也不算什么。”丫鬟并不在意，“早年间十八岁的进士也出过几个呢。进士不稀罕，那三元及第才叫少见呢。朝廷上这会儿就有一位，就是大学士商——”
她还没说完，就被万芳打断了：“那十八岁的进士，怕也没中头甲吧？进士是不稀罕，可这头甲只有三人，这般年轻，又生得这般好相貌，怕也少见。司音，你去打听打听，这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