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的姑娘着急亲事,十八的姑娘自然更着急了。万芳那日在街上见了杨复一面,回府就琢磨着怎么在万老夫人面前透个意思了。
其实她这点心眼儿,在万老夫人面前根本玩不转。但话又说回来,万芳一个丫头片子,给她寻门亲事也不费多少力气,还能显出万府知恩图报,轻松就能赚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故而万老夫人一察觉她的意思,就叫人去细细打听杨复的事了。
其实这事儿都用不着去外头打听,万阁老就知道:“原来是他。要说才华也是有的,只可惜是个糊涂的。”
一般这种六七品小官儿的破事,万阁老根本不屑于听,但杨复胆子实在大,居然把汪直尚铭和梁芳这些当红的大太监一锅端着弹劾了,这本事可是一品大员都未必有的,自然也传进了万阁老耳朵里。
“当初原以为他是为了旧识的案子,没想到心还挺大。”杨复跟宋家的那点关系,万阁老只要想知道,简直易如反掌,“翰林院里刘奕压了他好一阵子,又把那姓石的御史调开,还以为他老实了,谁知一个眼错不见,就在皇上面前把人都参了。”
万阁老说完,又加了一句:“刘奕倒是有点眼力,只是办事不行。”打压杨复的事儿他都没明说,刘奕就自己领悟了,可见是有眼力的。只是打压了好些日子最后还是没拦得住,这能力太差了。还不如那个姓石的精明,拿着杨复给的证据,给自己捞足了好处。听说最近在任上也还做得不错,日后许还有升迁的机会呢。只杨复这个傻子,如今正在翰林院低头熬日子呢。
“既这么着,这门亲事是不成了?”万老夫人倒略有些遗憾。杨复生得相貌清俊,又有探花之才,还是万芳自己看上的,若是把这门亲事说成了,就等于摆脱了万芳这个包袱,任谁也不能说万阁老的不是了。便是日后万芳过得不好,总归是她自己有意,怪不得别人。
万阁老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能。”关于万芳的事儿,他有一半跟妻子想得一样,另一半就不一样了,“杨复此人,还是有才的,而且在皇上面前又曾露过脸,若是能笼络得来,倒是极好的。”毕竟杨复那会儿参的是内宦干政,并没参到他头上来。
万老夫人有些不解:“有才的人多了。他既不听老爷的话,又何必笼络。”一个小小的进士,万阁老动动手指就能捻死他,有什么可笼络的。
万阁老摇了摇头:“既然有才,笼络了总有点用处。”妻子内宅妇人不知道,他如今在外头的名声可不是太好,纸糊阁老,好听么?读书人讲究个清名,论这个,他可远不如首辅商辂。若想再进一步,这就是他的弱点了。
杨复有才,如今又因弹劾内宦事被贬,虽然处境艰难,却闯出了几分名声。若是他将之笼络过来,至少得个爱惜后辈的名声是不难的。自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时候去说亲事,不过费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侄女,却能赚得名声,岂不划算?
自然,若是他自己的女儿或孙女,万安是舍不得的。万家女儿都是好生教导,联姻也是往有实权的人家去寻。不过万芳嘛……一个乡下来的,能用来笼络到一个探花,已经很值得了。
万老夫人不很明白,但她素来听从万阁老的话,便点头道:“既然老爷这么说,我回头就找个人去探探杨家的意思。”
这事对万阁老也就是顺手而已,并不很放在心上,又跟妻子说了几句家长里短,便往前头书房去了。笼络杨复可有可无,要紧的倒是对付商辂。此人年纪与他差不多,若想着等商辂致仕他再上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总得想个法子把他弄下来才行。可这会儿因为参倒了西厂,商辂名声正盛,还真动不得呢。
万安正在沉思,外头送进张帖子来:“阁老,有人悄悄送了张帖子来。”这会儿天都黑了,半夜三更地送帖子,定然是不愿人知道的秘事,他不敢懈怠。再说,单看那送帖子来的人,他也得上些心——那可是个小内侍。
万安将帖子接过来一瞧,神色微肃。
他这书房等闲人进不来,这会儿来送帖子的也不是下人,而是一个心腹幕僚,见状便问道:“阁老,这帖子是——”就算京城里头高官显贵如云,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内侍的。
万安望着手中的帖子:“是汪直。”
“汪直?”幕僚倒有些疑惑起来,“他为何递帖子给阁老?”汪直与万安虽说都依附着万贵妃,可却少有来往。似这样郑重下了帖子,还是头一回。
万安摸了摸下巴:“西厂裁撤,他坐不住了。”如今宫里有尚铭和梁芳与他为难,汪直这是打算寻个帮手了。
幕僚能做他的心腹,一则忠实,二则也不是个傻子,一点便透:“阁老,可不知贵妃是什么意思呢?”万安能入阁,与他跟万贵妃认了亲大有关系,自是凡事都要先虑到万贵妃的意思。
万安摆摆手:“汪直从小是在贵妃身边长大的,此刻也并未失宠。”没见给他下绊子的是尚铭和梁芳,并没有锦衣卫指挥使万通什么事儿。
幕僚还有些忧虑:“可尚铭——”尚铭近来在万贵妃面前可算是新宠呢。
这件事,万安比他知道得更多一些。但东宫之位干系天下,只要无人与他明说,他便只装不知道,自然更不会与幕僚多说什么:“无妨。依我看,汪直此刻要对付的,也不是尚铭。”尚铭得宠,汪直焉能不知?都是万贵妃一党,便是要相互倾轧也不会如此明显。
幕僚想了一想,有些明白了:“汪直这是想——复建西厂?”
万安捏着那张帖子笑了笑:“有了西厂才有他的权势威风,自然是想复建的。”尚铭为什么那么风光,不就因为手里握着东厂吗?汪直若没西厂,再得宠也不过是在宫里横罢了。可他已经尝过了权势的滋味,又怎么舍得就此放下呢?
幕僚更忧虑了:“可西厂实在太嚣张了……”从今年年初成立,短短五个月不知抓了多少人,朝中官员无不谈西色变,就连他依附阁老府的,说起来都有些胆寒。须知西厂跟东厂一样,即使抓捕朝中官员,也是无须先请圣旨的。
说起来,今上对内宦的信任其实更胜过朝中大臣,所以朝中这些官员,即使是万安,也并不愿意看见内宦们如此得势。
万安却笑了一笑:“你说现在汪直若是想复建西厂,先要对付谁?”
幕僚略一思索:“是——商大学士!”就是商辂联名数十官员上书,才谏得皇帝裁撤西厂,如今汪直要复建西厂,首先就得扳倒商辂啊!
“若是如此,阁老——”这简直是瞌睡就来了枕头!商辂三元及第名满天下,把万安死死压在下头,饶是他跟万贵妃论了宗都爬不到商辂头上去。偏商辂此人行事谨慎,万安手里捏不到他的把柄,正愁没法子呢。若是跟汪直联手扳倒商辂,放眼整个朝廷,谁还敢、谁又有资格跟万安争这首辅之位?
万安唇角也露出一丝笑意。商辂参倒西厂,固然给自己赢得了美名,可也种下了祸患。汪直是什么人?自幼在宫里长大,睚眦必报,又恋栈权势,便是为了他自己不被人踩下去,也要跟商辂死磕了。
幕僚心里也高兴,只是习惯性地还要担忧一下:“只是不知汪直究竟能不能扳倒商大学士,又想让阁老做些什么……”万一汪直败了,阁老若是插手太多被商辂抓住把柄,到时怕是反为不美。
万安又摸了摸下巴:“商辂啊,此人读书理事都有三分才能,只是看不透啊……”内宦横行,其根底就是皇帝宠信这些太监。皇帝才是天下之主,商辂看起来是弹劾西厂,其实是在跟皇帝做对,这哪有胜算呢?
想到商辂必然的失败,万安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升为首辅的风光,唇角笑意越发浓厚了:“或许过些日子,府里还会双喜临门呢。芳儿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
幕僚极有眼色地跟着转了话题:“不知阁老看中了哪一家?”万府正是缺姑娘联姻的时候,万芳倒是真有福气,否则她一个乡下丫头,哪能得阁老关切亲事呢。
“唔——就是今科探花。”
“杨探花?”幕僚倒有些讶异,“阁老为何会选他?”
这些,万阁老就懒得一一解释了:“他与芳儿年貌相当,也是一门好亲事。”有些事情即使是心腹也不必让他们全都知晓。皇帝喜爱万贵妃,可未必就很喜欢看见前朝与后宫结成铁板一块,那样又置皇帝于何地呢?
现在杨复与内宦们不合,他却招了杨复做侄女婿,也是向皇帝表明他与这些内宦们并非同党,如此,皇帝才会放心一些,这对谁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