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一阵安静无比。宋大太太转着眼睛想插一句,一时却也不知该怎么说。她也没见过瓷窑啊!
“埋了人没有?”片刻之后,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伙计进了内宅头都不敢抬,从前他也来过,只在外门上向二爷回事,后宅的太太姑娘们是根本见不到的。因此他这会儿进来,其实分不清谁是谁,只听见有人问,便连忙答道:“好在是没有埋了人,只有两个伙计在窑口被砸伤了。”
杨氏这才知道瓷窑塌了是能埋了人的,这会儿听说并没有埋人,便松了口气:“叫柜上支点银钱,让他们回家养伤就是。”
“不是——”伙计忍不住抬了抬头,才看见一排绣花的裙摆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这会儿不是支银钱的事了。
“二太太,衙门里怕是要来人……”
杨氏一脸茫然:“衙门里来人做什么?”宋家是民窑,不出人命,没有苦主,官府通常是不会过问的。
宋端午刚才问了一句,听说并没有埋人,也松了口气。宋家虽是民窑,规模却大,这若是塌了,事情可就大了。不过她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听到伙计说衙门里来人,顿时想起一件事来:“窑场——不是还封着呢?”
当日马呈在背后做手脚,县衙便把宋家的窑场铺子一起封了,眼下官司还没打完,当然不会解封。既然如此,窑场就不该有人,即使窑突然塌了,也不会伤人才是。
伙计支吾着,终于小声道:“这几日——悄悄烧了几窑……”这也不是他的主意。宋家靠的就是窑场,官府把窑场一封,所有的瓷器都不能烧了。
若只是自家铺子里没得货卖倒还好说,可是早在八月里,宋家就跟好几家行商讲定了年底要供的青花釉里红瓷器——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大买卖——如今窑场不能出瓷,不单是没有了进项,还要赔一笔银子,这里外里的,可就是双倍损失!
所谓祸不单行。如今宋家正是打官司要拿银子打点的时候,若再赔一笔银钱,可算得雪上加霜。故而窑场管事跟账房上商议了之后,还是决定偷偷开窑。到底是多年来往的熟客,好歹的每家给一批瓷器,让人家能过得了关,便也不会非要可丁可卯地按着那合约来要赔偿。
“谁!谁让开窑的?”宋大太太一听明白,就竖起了眉毛,“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伙计小心翼翼地从眼角看了宋大太太一眼:“二爷临去京城的时候说了,外头的事,管事和掌柜们做主……”这么多年,宋家的生意全指着宋襄忙活,旁人根本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如今内宅里只剩下太太姑娘们,就是真往内宅里报了,难道她们就知道如何作主了?
“你们做主?”宋大太太两道眉毛几乎要竖到头顶上去,“你个大胆的东西!如今这不是做出事来了,既这样,你们去衙门里认罪去!”
伙计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窑场管事为什么要开窑,还不是因为怕府里没了银子,京城的官司不好打点?再说,这官司移到京城去,本地衙门也明白其实就是为了脱了马太监的手。这些官儿都油滑着呢,一见宋家似乎跟锦衣卫有些交情,那嘴脸马上就变过一副,再收些银子,对他们开窑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管事这次是捡在除夕那日悄悄开的窑,就是为的这时候人人都忙着走礼过年,便是衙门里头也无心办差——看守窑场的差役都回家去了,当然,是拿了他们给的几两银子走的——便是开窑也不扎眼,干到正月十五差不多就能停手了。
谁知道就到这一日,眼瞅着是烧最后一窑了,偏就出了事。虽说没砸死人,但窑一塌动静就大了,衙门里势必有人来问,这下可就不能不到府里来禀报一声了。谁知道这些女主子们果然都是些没主意的,只知道拿他们顶罪,也不想想,他们也是宋家的人,若是他们有罪,宋家也跑不了。
“大伯母,现在不是责罚的时候。”宋端午眼看宋大太太横眉立眼的只顾骂,杨氏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还是先把这事掩过去才是。”
“这怎么掩?”宋大太太怒气冲冲地道,“窑都塌了!”
“窑塌也是常有的事。”宋端午在小陇村的窑场见过好几回,“幸好不曾埋了人。如今赶紧把人散了,只说今年雪大压塌了窑。窑里那些瓷器,就说是年前封窑场的时候烧的,一直不曾拿出来。要紧是那两个被砸伤的窑工,最好让他们去外头避避。”
“姑娘——”这伙计终于听见几句靠谱的话,也顾不得礼数了,赶紧抬起头来,“管事也是这么安排的,可,可这事儿怕有蹊跷……”
杨氏到这会儿才找回舌头来:“什么,什么蹊跷?”
“有个窑工不见了……头几天那窑就是他看着……”
杨氏茫然:“那又怎样?”
宋端午想了想:“你是说,那窑塌是有人……”
“管事的只怕是马太监使坏。若是这样,衙门里定会有人来查看,未必会信咱们的话……”管事的很怀疑这窑工是马太监买通的,故意把窑弄塌,就好叫了衙门里的人来。这还幸好没有死人,若是这会儿窑里埋了人,那可就是怎么也推脱不掉了。
“这可怎么办?”杨氏慌了手脚。
宋大太太脸色也变了:“你们怎么知道就是那马太监?他,他怎么敢?他不怕锦衣卫吗?”
宋端云脸色煞白,紧紧抓住衣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难道又要落到那马太监手里去?
伙计没工夫跟宋大太太分析镇守太监究竟怕不怕锦衣卫。别说他不知道,就是知道,这时候说这个还有用吗?他只看着宋端午:“姑娘——”说起来,这究竟是哪位姑娘?听说府里接回来一位二姑娘,但几位姑娘可不是他见得着的,这位看年纪不会是三姑娘,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大姑娘还是二姑娘。
宋端午想了一会儿,问道:“衙门这些日子,看得严吗?”
衙门对宋府看管已经不太严了,只是意思意思地有几个衙役轮班守着大门,到了过年的时候连这几个人也三天两头地不见影。据此推想,窑场那边一定也是如此,所以管事才敢开窑烧瓷。也就是说,衙门也觉得宋家的官司移去京城多半就能打赢,何况事涉锦衣卫,衙门虽然不敢得罪镇守太监,但应该也对宋家有几分顾忌,只要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大约就能顺水推舟让宋家过关了。
果然伙计摇头道:“人都不在窑场守着了,要不然管事也不敢开窑。”只是没想到马太监会买通了窑工……说起来,那窑工平日里就是个懒的,这次突然勤快起来,还以为是因管事额外多开了工钱,没想到他是要在窑里做手脚。
“那——就再弄塌一个窑。”宋端午断然道,“最好能在衙门来人的时候当场就塌了,这般就说是窑洞好久不曾检修过,今年雪又大,这才压塌了。不过,被人买通的那个窑工还是要找出来,若是他去作证说我们开了窑,那就糟了。”
“管事的已经让人去找他了。”伙计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的这就回去跟管事说,就照着姑娘吩咐的做。”这个应该是二姑娘了吧?府里的两位姑娘听说也是从来不问窑场的事的,太太都没主意,她们自然更不会有主意了。可是二姑娘听说是从乡下接回来的,怎么倒显得比府里的太太姑娘们都能干似的?
宋大太太眼看伙计掉头就跑,不由得恼道:“谁叫他走了!”这还把主子们放在眼里吗?
杨氏倒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只是愁着眉道:“这可怎么办?要是衙门里不依不饶……”
宋大太太没好气地白了宋端午一眼:“二丫头,你这法子可管用?”
“大伯母若有更好的法子,就听大伯母的。”宋端午干脆利落地道。
“要我说,就说是管事自作主张开的窑,叫衙门里拿他去问。”宋大太太不假思索地道,“大不了拿些银子去打点,再给他家里些银子就是。”下人嘛,不就是拿来顶罪的。
宋端午险些被气得笑了:“大伯母,管事也是宋家的人。”就好像她虽然十几年都被送去外头养,可若是宋家出了事仍然会牵连她一样。管事开窑,跟宋家开窑也没多大两样。且不说这种事根本没个证据,就算衙门相信了,宋家也难免一个管束不严的罪过。若平日也就算了,如今,宋家可是经不起别的罪名。
更何况,管事的开窑,也是为了宋家打算。宋大太太这就把人扔出去不管了,鸟未尽弓已藏,谁不心凉?宋家正是要齐心协力才能度过难关的时候,宋大太太却这般行事,究竟有没有想过后果?
“他不过一个下人……”宋大太太的话还没说完,宋端午已经转身走了。这会儿,她忽然极想回小陇村,想去见张氏,见宋大石,想回到从前那乡下丫头的生活,再也不见宋府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