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时大殿正中的舞女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去了,慕娴作为京城闺秀的表率,被礼部安排在第一个上台给太皇太后娘娘表演节目。
她穿着一身水红银丝百褶裙,笑容得体,缓步走上台向太皇太后说祝寿词,接着便在殿上正中已经摆好的琴案边坐下,素手轻抚,琴音悠扬,太皇太后在台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各国使臣们也都交口称赞着。
有了慕娴的开场,接下来的闺秀们也都不再扭捏,一个挨一个走上台表演。与其说是给太皇太后祝寿,倒不如说这是她们精心准备的一场才艺展示。
因这千花盛会同百艺节一样,是闺秀们难得一次在京城这么多高官和青年俊才面前露脸的机会,稍微表现的好一点下来就有媒婆上赶着提亲,是个顶重要的日子。尤其今年的千花盛会又来了这么多其他国家的使臣,可以说今天这同元大殿上的人,俱都非富即贵,也因此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在这上面一展风采。
不过,这些都跟李锦鸾无关,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欣赏着殿上众才女的表演。
慕娴落座之后后,沈凌同小五剑屏她们也在之后不久献上了节目,总体说来,这几人的节目不算特别扎眼,但也是叫人印象深刻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锦鸾总觉得剑屏有些心不在焉,剑舞的不够灵动,跟她平时跳脱的性子不大相称。
李锦鸾将目光移向大殿靠近门的方向,那里有根大柱子,后面就是同元大殿的侧殿入口,今晚需要表演的舞女演员们都在侧殿候着。算算时间,等殿上这位小姐表演结束之后便到下一个环节了。
下一个环节,唱戏。
管弦声落下,殿上那位小姐纷飞的衣角终于停了下来,这一曲《惊鸿舞》无疑成功的,这小姐都喘着气弯腰行礼了,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等人下台了才想起来鼓掌。连文璋也对那个姑娘的背影多看了两眼,这又是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主,李锦鸾心想。
趁着这个空当,李锦鸾再一次看向坐在斜对面的素君,也就是燕云,对方正端起酒盏往嘴边送。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燕云这次没有避开李锦鸾的目光,贴在唇边的酒盏不动声色地往李锦鸾这边晃了晃,示意她不要担心。
李锦鸾看见他这个动作,也端起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两人的默契无需多言。
身边文渊自然是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动作了的,原本正襟危坐的身子特意往李锦鸾身边靠了靠,捻起小桌上一颗山楂蜜饯就往李锦鸾嘴里填,并用另一只手臂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身前。这动作其实是做给素君看的,对方果然将目光撇向一边。
与此同时,坐在太后娘娘身后的苏楹袖手中酒盏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惠太后回过头来关心她的情况,被她随口诌个理由框了过去。只是桌下,两只纤细的小手紧紧攥在了一起。她见太后此时注意力不在这里,侧身向身边丫头吩咐了两句,接着才恢复方才的神色。
有两队宫奴躬着身子从大殿两侧走了上来,摆上各色道具,接着又鱼贯而出。大殿灯火一瞬间暗了下来,侧殿入口处走出来几个身穿黑金官服的花旦,当中那个披着一身白金盔甲,妆容略显老态,但气势尤为摄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大将风范。
殿上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二胡唢呐小鼓的声音,接着就听见那几个花旦边走边唱起来,老腔雄浑,震慑全场。
这是京里一个知名的戏班子,今天特意请进来给太皇太后唱上一出,这场唱的是一个护国将军的本子。
说历史上有位热血忠烈的武士,因着一腔爱国之情在军营里挥汗挥泪,一路披荆斩棘,终是封侯拜将,成为一代护国大将军。将军战功赫赫,国君对他很是器重,每逢边关有战事必会派这将军前往镇守,将军每次也都不负众望,频传捷报。久而久之,将军不仅成了国君的左膀右臂,也在百姓中获得了不小的声望,是一个为了百姓生计驰骋沙场,赴汤蹈火的英雄形象。
春去秋来,将军日渐苍老,但征战的能力不减,仍旧是一员骁勇善战的得用大将。在将军的带领下,疆土日益辽阔,国君日理万机,自然顾不上时常安抚百姓,将军便代替国君去往各个地方宽慰百姓,了解民生。将军骁勇的形象本就深入人心,这下访百姓的举动更加亲民,到了最后,将军每到一个地方,方圆的百姓都自动聚集到将军下榻的城中朝拜。乌泱泱的人群跪了一地,那有着排山倒海之势的一声“将军长命百岁!”,不仅仅震慑了殿上听戏的众人,也震骇到了殿上高坐龙椅的文璋。
殿上身披银甲的花旦还在憋着劲吼那一句花腔,台上的文璋脸色已经铁青。李锦鸾低下头,摆弄着眼前的茶盏。
御前公公察言观色,当即就叫停了殿上还在咿呀唱着的戏班子,二胡唢呐的声音戛然而至,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其实这殿上的人都不傻,那句“将军长命百岁”一出来,大家就知道这戏班子今日怕是要唱到头了。说什么将军忠心护国,倘若真的忠心,那一声“长命百岁”又是喊给谁听的呢?再怎么得民心,也终究是个臣下,而已。
所谓功高震主,便就是这么个情况,只是众人不知,主子就在上面坐着,这“震主”的,究竟是谁?
文璋浑然有力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帝王之势。
“殿下戏子,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唱这曲子,是何用意?”
几个花旦都是唱了一辈子戏的老手艺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文璋作为一国君主,天之骄子,骨子里生来就是天下唯我独尊的念头。因此即便知道那是戏文,还是会恼怒,他就在这京城皇宫里坐着,那些人谁不拜,偏偏去拜个武将,将他皇帝的脸面放在何处?再者,那将军这么顺势民心,有朝一日岂不是要取缔了自己?为君者最忌讳被手下人掩盖了光芒,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这么多谋士在大功告成之后急流勇退的原因。
过河拆桥这种事,从来不分人心好坏。
见那戏班子里的人没人敢答话,文璋心中的愤怒无处发泄,沉声道:
“来人,将这散播谣言、侮蔑帝王的戏班子统统拉出去,念及今日是皇祖母寿辰,九族免罪,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殿上无人敢说话,只有那戏班子里的人哭叫着求饶,头磕的“嘭嘭”作响,可这除了能在叫人心里再多加一些怜悯之外,并没有什么用。帝王的心思,无人猜得透,帝王的命令,也无人敢忽视。
当即就有御前侍卫走上前堵了他们的嘴押这整个戏班子下去,连拖带拽将人带到了大殿门口。就在大家心里为这些人暗自惋惜的时候,寂静的殿上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且慢!”
所有人把目光移向这个站起来的青年男子身上,包括文璋也掀了眼皮看过去,殿门口的侍卫暂时止了动作,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下文。
“微臣有事启奏。”
文璋端起面前的酒盏将目光又挪了回来,御前公公又一次察言观色,知道皇上这是不想听了,便尖着嗓子道。
“林相,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寿宴,不谈政事,林丞相还是等明日上朝的时候再禀奏吧。”
右相林焕之清俊谦和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拱了拱手接着道:
“启禀圣上,微臣要奏的这件事,正和方才这戏班子里唱的有关。”
李锦鸾方才看见这人站起来就有些惊讶,这时听见他说话才缓过神,偏了头对身边文渊轻声说道:
“我叫你找个能在这场合说的上话的人,竟没想到你把他都请动了。”
当朝右相林焕之,是京城众所周知的才气斐然,十五岁下场试才,便摘了探花的位置,十八岁正式科考,是圣上在金銮殿亲点的状元郎,入了翰林院供职,三年后身为右丞相,是北齐第一位以如此年纪官至丞相位的人。但北齐丞相之权历来在左丞相手里把着,这一任也就是李锦鸾的父亲李彦,林焕之右相的名声虽好,可到头来也是个清闲官职。许多人曾猜测这林焕之不受帝王重视,可李锦鸾觉得,语气说文璋不看重他,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求来的。
这人,韬光养晦的功夫极好。
文渊胳膊肘撑在面前小桌上,半撑着头对李锦鸾笑道:
“刚好有些交情。”
这人,说的还真轻松……
李锦鸾不再说话,专心看着殿上的情况,细白的手指仍旧把玩着一个白瓷茶盏。
那公公听见林焕之这话便不知要不要拦了,侧过头看身边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文璋正放下杯子,闻言挑眉道:
“哦?说下去”
“常言道:以史为鉴。这戏文里唱的虽不是史实,可也不可全然不信,譬如那位一腔热血守卫国家的将军,圣上身边就有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