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君柔垂着头,仿如一只丧家之犬,悔恨的泪水不停的从她眼中流出,她肩膀微微发着抖,仿佛下一瞬就会栽倒在地似的。
她哽咽着说:“是我……是我吃掉了君柔,我对不住她!可是,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我不是故意的。爷爷,请您原谅我。”
“什么?”
安夫人大为震惊,疾步走过来一把揪住安君柔,不对,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把揪住披着安君柔外皮的段以竹。
“你刚才说什么?给我再说一遍!”
段以竹被揪住了衣领,被迫仰头看向安夫人,她面色沉静,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君柔?她那么爱你,为了你牺牲了自己的所有,你这个畜生!畜生!”
安夫人不停摇晃着段以竹,满脸痛苦神色。
“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一晚,我和君柔行了云雨之欢,然后我就失去了控制,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杀掉她的了,清醒过来时床上已经只剩下她的半截手臂了。”
两行眼泪从段以竹眼中流出来,他闭上双目,喃喃自语:“是我不对,我应该推开她的,都怪我,怪我没有控制住自己……”
他从小便知道,自己与别的男童不一样,父亲从不让他在外人面前露出腿和耳后,因为整个永安城里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身上长了那些奇怪的东西。
父亲把那些东西叫做段家人的印记,只有段家的男子身上才会有这些特殊符号。
他们从前生活在深山里,段以竹和段一弦的母亲病逝后,父亲带着不满三岁的姐弟俩来到永安城定居下来,不久便又娶了一门亲事。
他们的后母赵氏是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她很爱父亲,细心照料着段家三口的饮食起居,即使他们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段以竹十二岁那年,父亲病重,终于把姐姐和他叫到床前,告诉了他们关于他们身世的秘密。
父亲说,远古时期的九州大地上除了如今的人类之外还生活着很多异兽,他们悲伤兽便是其中一种。
悲伤兽喜欢群居,因为大多性格温和与世无争,所以从不与其他部群产生纷争。
后来,人类逐渐强大起来,他们开始大面积屠杀异兽,悲伤兽自然也没能逃过厄运。
好在悲伤兽与人类外形极为相似,所以他们分散逃窜隐匿在人群之中。
在那之后的千百年,人类还在搜寻悲伤兽的下落,妄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悲伤兽因为性悲伤常抑郁,所以寿命大多不长,外加人类的屠杀,流传至今不过剩下十几头而已。
段父、段一弦、段以竹恐怕是流离国仅剩的三头悲伤兽了。
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后,段以竹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抑郁之中,他完全没办法相信父亲所言,尤其无法接受那个残忍的繁衍方式。
正如婼媱手中那本《异兽志》里面所记载的,雌性悲伤兽只有和雄性悲伤兽结合才能产子,悲伤兽本就难产雌兽,外加之如今悲伤兽寥寥无几,要找到一头合心意的异性悲伤兽难于登天,所以繁衍后代的使命便落在了雄性悲伤兽身上。
段以竹至今都忘不了,他亲眼所见,在那个月圆之夜,病重的父亲在和后母行过夫妻之事以后,在养母满身香汗,娇喘连连,到达极致的那一瞬间,父亲肚脐处青色的皮肤突然裂了开去,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
那倔比肚子窄一些的大嘴中满是尖利的獠牙,看上去狰狞可怖。
父亲一点一点啃噬掉养母的骨头和血肉,将他的爱人拆骨入腹。
段以竹至今都忘不掉那个场景,满屋子弥漫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咔嚓咔嚓嚼碎骨头的声音仿佛魔音一般,多年以来在他脑中挥散不去。
后来,父亲变成了后母的模样,拥有了她的意识和所有记忆,可他的病却并未好转,甚至终日郁郁寡欢。
他还记得父亲在后母死后的很多个夜里都一个人对月独酌,有一次喝得多了便拉着姐姐一弦的袖子哭得不能自已。
段以竹想,他大概是恨毒了杀掉妻子的自己吧?
可这就是悲伤兽的天性,他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贫寒的家境完全没办法负担起昂贵的诊金。
悲伤兽大多擅长音律和舞蹈,雌兽珍贵,段一弦不宜抛头露面,段以竹恰得城中一位琴师的赏识,让他留在琴馆中教授孩童们学琴。
段以竹为了给父亲治病,白天授课,晚上留在琴师家中做杂役,挑水、劈柴、擦桌子、洗衣裳,什么粗活累活都干,这样不辞辛劳,才勉强度日。
那一年,安君柔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知是起了什么玩心,求了家中长辈让她来琴馆学琴,由开设琴馆的琴师亲自授课。
一来二往的,段以竹与她逐渐熟悉起来。
段以竹天性孤僻,不爱与人打交道,每每见了安君柔都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姿态,可安君柔却丝毫不因为他的态度而退缩,主动与他谈天说地,知道他喜欢吃绿豆糕,特地让家中厨子做了一大盒给他吃。
人心都是肉长的,悲伤兽虽天性冷傲,但心中还是很渴望与人交流的,慢慢的,段以竹放下了心中的防备,与安君柔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们一道弹琴,一道跳舞,一道看星星……
他觉得很快乐,虽然他从来不笑。
他还记得安君柔捧着他的脸说:“一柱,你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美,为何你从来不笑呢?”
那时的段以竹静静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想了很久,半晌才说:“我终有一天会笑,但愿你看不到那一天。”
安君柔歪着脑袋笑:“你在说什么?为何我半个字都听不懂?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喝醉了。呵呵,你的酒量也太差了些。”
段以竹低下头去看她,眼中缱绻着浓稠的哀思。
傻姑娘,他笑的时候,生命就走到了尽头。他不希望她有朝一日看到他死去的样子,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是一头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