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婼媱第二回来蓬莱仙岛,上一回她来,屹言在桃花林中等她,一袭绯色的衣袍迎风飘扬,看向她的眼睛里装满了整个春天。
这一回她来,蓬莱仙岛上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满树桃花。
“婼媱神君。”
桃花林外一个白衣仙子朝婼媱行了礼,正是上回她来时带她去见屹言的那一位。
婼媱不请自来,欠了欠身道:“抱歉,我只是……”
只是想过来看看屹言曾经住过的地方。
白衣仙子道:“小仙等了三百年,总算是把您盼来了。君上让小仙们守在蓬莱仙岛,说您终有一天会来这里,让小仙们好生伺候您。”
婼媱苦涩的勾了勾唇角,“你可知娑罗树仙何在?”
白衣仙子道:“娑罗树仙在竹舍那边等着神君,请神君随小仙来。”
婼媱摆了摆手,“你不必跟着我,我认得路的。”
白衣仙子识趣的退下,婼媱按照记忆来到竹舍,踏过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小径,踏上竹子扎起来的阶梯,推开门,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娑罗树仙立在屋中央,见婼媱进来,朝她拱了拱手。
“神君,好久不见。”
“屹言的仙身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婼媱开门见山,并不打算太过迂回。
娑罗树仙将手中做工古朴的木匣子交给婼媱,“按照君上的意思,已经将他的仙身沉入忘川河底了。这是他的遗物,或许应该留给您。”
婼媱打开木匣子,只见里面躺着一柄玉骨折扇外加一管洞箫。
他还是凡人梁屹言的时候就擅长吹奏洞箫,原来他做神仙也有这个爱好,她认识他这么久,却不晓得。
婼媱伸手拿起一旁的玉骨折扇,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扇骨,眼前回忆起屹言轻轻摇着扇子的模样。
“这是我家君上的法器,就是用此物杀掉恶龙潭那条恶蛟的。君上说您一个女仙用盘古斧恐怕不会顺手,还是将这把扇子留给您。上面的桃花他已经帮您画好了。”
婼媱打开扇面,白色的纸上,一枝桃花斜逸而出,七八朵大小不一的桃花坠在枝头,有的已然娉婷盛放,有的还将开未开,含苞欲放。
他这个人,都要去赴死了,却还有心情把身后之事安排的这么妥帖,真不知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接下来的日子,婼媱都住在蓬莱仙岛的竹舍里,每日看书,写字,浇花,酿酒,清闲度日,也算惬意。
她不敢再去幽冥地府,不敢看那奔腾咆哮的忘川河,因为河里有她的爱人。
她坚信,总有一天屹言会再回来,虽然连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
婼媱在仙岛外布下了厚厚一层坚固的结界,不让外人打扰。
白衣仙子见婼媱这副模样,忍不住向娑罗树仙碎嘴:“婼媱神君心中当真没有咱们君上,君上为她而死,她却跟没事人似的平静度日,我看了都来气,替咱家君上不值。”
娑罗树仙看着婼媱在园子里忙碌的身影,叹气道:“我听说这位月族公主几万年来最是懒惰,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无论是佛法还是道法,通通不爱学。她如今成天忙里忙外,把咱们蓬莱岛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更能说明她受了多大的刺激。有的人受刺激是大喊大叫大哭大闹,有的却是把所有的情绪都郁结于心,每个人的表达不同罢了。”
白衣仙子摇了摇头抱怨道:“好端端的一个仙岛,如今种茶、养花,酿酒、耕田,倒被她弄得跟凡界似的。”
娑罗树仙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那一位如今身上可有君上一半的修为,你可记得上一回背地里妄论君上被罚是什么时候?”
白衣仙子吐了吐舌头,抱着茶篓飞快的跑了。
他们的对话随风飘进婼媱的耳朵里,婼媱勾了勾唇角,专心得给脚边的小白菜拔草。
入了夜,婼媱亲手点了盏油灯,从屹言的书架上找了本书坐在桌边品读。
屹言这个人看起来听不正经的,看的书却颇为正经,不是佛经就是道家学说。
婼媱刚开始看时还觉得晦涩难懂,直打瞌睡,可她一心想了解屹言的习惯,爱好,内心世界,于是便硬着头皮往下看了,看过几本之后,不但能看懂,也能参悟其中的一些道理。
婼媱觉得,这可能是自己体内屹言留下的一半修为作祟,毕竟以她往日的习性,书还没看两行,人就睡了过去。
今夜蓬莱仙岛的风格外沁凉,婼媱翻了好一阵书,忽觉困顿,于是支着手臂眯了一会儿。
这一眯,竟然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屹言给婼媱描眉,婼媱对他的手艺颇不满意,于是也闹着要给他画。
屹言自是不肯就范,往后躲闪。
“我一个男子理应剑眉星目,像女子般描眉画唇,成何体统?”
婼媱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怕什么,反正只画给我看。”
说着,她用笔细致的给屹言画起眉来,大概真的是学艺不精,一不小心在屹言的左耳耳垂处点了一下,那里顿时多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哎哟,我手滑了一下,这可怎么办?”
婼媱用手去擦,却不知怎的,怎么擦也擦不下来,用水洗,依然没能成功洗干净。
屹言不慌不忙的笑:“你怕不是故意想给我留个印记证明我的所有权吧?”
婼媱红着脸不答话,屹言却将她揽入了怀中,轻抚着她漆黑如墨的发丝。
“他日碰巧你一时兴起游历人间,瞧见了左耳耳垂上有一颗黑痣的男子,或许那便是我。到那时,你可否驻足给他一个微笑?”
婼媱摇头,娇笑道:“世事难料,你又怎知晓你是否轮回成一个人呢?若是一只狗、一只猪,又或者是一只蟑螂,我该如何认出你?”
屹言捧起婼媱的脸,满眼的泪光,“没关系的,婼媱,若有来世,我定能先认出你,定不再负你。”
他原本就没有负她,只是她太不懂得珍惜。
屹言的双眸柔如春水,低下头,在婼媱的额心的血色桃花印上吻了一吻。
唇角温柔,久久不离。
终于,他抬起头,声音低沉的缓缓说道:“我该走了。”
“不要走!”
婼媱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桌上红烛高燃,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还是走了,终归是扔下了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