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药
我愣了愣,心想师父果然不愧是师父,连我跟顾渊私奔的事都知道了。我咬着唇,讪讪笑道:“怎么会?师父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离开师父?”
以前我犯了错,也总是用这种方式博取师父的原谅,虽然每次顾渊都会在旁边添油加醋,不管我表现得有多可怜,他总能怂恿师父狠狠地罚我。不过现在顾渊不是不在了,为了尽快医好师父的伤,我也只好装孙子赔笑了。
好在师父也没再多追究,目光落在那木盒上,还未打开,便又蹙起了眉头:“这药……你如何得来的?”
“额……别人给的。”我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话也不算说谎,本就是阿夜给我的,只是中间的过程被我省略了而已。
当然,师父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只见他垂眸看着眼前的木盒,问道:“何人?”
我刚要开口,陆子卿连忙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师父,这几天一直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来找师尊,师尊一直不肯见她,你这药莫不是那女子给你的?”
师父瞪了陆子卿一眼,神色冰冷:“多嘴,下去!”
陆子卿委屈地“哦”了一声,向我投来一个“师父保重”的眼神,便无奈地离开了。
我觉得腿有点发软,扶住石桌,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装傻道:“师父,子卿说的那女子是谁?为何……她会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师父摇摇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用管了。这药若是她给你的,你便拿去退给她。”
“可是,她已经死了。”我下意识地说道。
“什么?”
师父一愣,本以为听了这话,他一定会很震惊,很痛苦,很绝望,我也十分后悔自己怎么这么没脑子,瞎说什么大实话。可师父却像没有听见似的,阳光透过亭子边的桃花树,照见他惨白的脸色,映在斑驳的花影。许久,他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方才,药给了我,她便死了。”我老实回答,顿了顿,我又忍不住试探道,“师父,那女子,是不是同你认识许久了?她好像很关心你,可是她觉得你很讨厌她,甚至都不肯见她一面。师父,你讨厌她吗?”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尽管我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桃夜与师父的过去,知道了阿夜心中所想,也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来的。可现在,我却并没有把自己当做桃夜的另一个皮影人,仅仅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向师父提问。我想知道师父当初对桃夜究竟是怎样想的,如果他爱过桃夜,怎会不肯见阿夜,怎么表现得那样冷漠。如果他不爱桃夜,又为何会将我制造出来,桃夜生前为了当上他的徒弟,不知废了多大的功夫。可师父却直接将我收入门下,难道这还不能证明,看似冷漠的师父,也是有心的么?
师父怔怔看着我,血色一点一点从脸上退去:“这些话,都是她告诉你的?”
我想了很多种回答,比如“是啊,所以你是不是该后悔了,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好好待她,她死了你便再没有机会了。”又比如“不,她没有那么说,可你就是这么想的,你只是一块石头,一块没有情感的石头,所以你什么都给不了她,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你而死。”再比如“你也不用那么难过,反正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现在难过装给谁看?”
可他终究还是我的师父,面对师父,我是说不出这些话的,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归结为一个字:“嗯。”
师父看了我很久,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终归没能看出来。便大大方方地拿起琴面上的木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血红色的药丸,上面隐隐还萦绕着一丝沁骨的寒气,隔着老远,我都能感觉到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分明与师父身上传来的气息同出一辙。
我见师父迟迟没有服用,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要不我替你倒杯水?”
“不必了。”
说罢,师父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将药丸放在嘴里,皱眉咽下,末了,抬头看我,“阿祭,你还会离开么?”
“我……”
我有些迟疑,大概心里还惦记着顾渊一个人在百幽山,生着病,无人照料。而我们之前也约定了,要一起归隐山林,我一直不愿做那个打破约定的人,而一旦另一个人食言了,我也一定不会原谅他。因此,现在师父又问起我会不会再走,我的内心也十分纠结。
想了许久,我才决定道:“师父,我答应过顾渊,我不想食言。”
“既是如此,你便去找他罢。”
师父并未多作挽留,我看着他好几次欲言又止,终归没有开口。如今师父服下桃夜的妖丹,伤势已然好转。可顾渊不同,顾渊比师父更需要我。更何况顾渊早已时日不多,等他死了,我再回沧溟山向师父谢罪,也算两不得罪。那时,我乐观地这么想着。
我没想到的是,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师父想对我说什么。他想说的不是让我去找顾渊,而是明明我也曾向他承诺过,不会再让他孤独一个人,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沧溟山,离开他。我不能对顾渊食言,却要对他食言。也许很多时候,无论是人仙妖,做了亏心事,总是要遭报应的。当初苏泽负了桃夜,所以他会爱上自己制造出来的皮影人,可那个皮影人,终究会离他远去。这便是报应。
离开沧溟山时,师父站在山门口怔怔看着我,这是第一次,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下山,也是师父第一次像这样目送我离开。
良久,师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望着天空,轻声道:“云追太阳,是因为云喜欢太阳,或许追的那一方,注定会卑微一些吧。追一百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追一千年,一万年,也是值得的。”
我愣住了,连忙转过身,满脸错愕地看着他:“师父?”
师父却不以为意,眼中竟含了一丝笑,声音仍是轻轻地:“喜欢之情,哪有什么输赢荣辱?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没有结果,还是那么义无反顾,飞蛾就是那么傻,云也那么傻。”
听到此处,我便明白,那是桃夜曾经说过的话。可是,明明那些话,是对顾渊说的,师父怎么会知道?就算听到了,他怎么会记得?
果然,哪怕云的爱再卑微,太阳也是能看见的么?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父居住的地方会叫云泽殿了,那时我只以为是师父太过高冷,这名字恰好符合他高冷的气质。现在才明白,他还是没有忘记那片执着的云啊。
紧接着,师父向那片云伸出手,微笑道:“如果不能接受你的欺骗,我又有什么资格来爱你?”
听到此处,我捂住嘴,已是泪流满面。抬起头,在一片混沌的泪水中,我也看见了那片云,云终于追到了太阳,太阳的光落在云身上,云的身体着火了,在刺眼的火光中,一点点散去,化为灰烬,一阵狂风吹来,云便消失了。
我又看了看师父,尽管云已经不在了,他仍是对着天空,轻轻道:“梦醒了,桃夜,我不爱你了。”
那一瞬间,师父清冷的眼眸中,有眼泪流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师父流泪。心头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击打,疼得我再说不出话,只能转过身,一步一步,离沧溟山越来越远,也离师父越来越远。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朵爱做梦的云,总觉得努力就可以追上太阳,后来她终于追上了太阳,代价却是因为承受不了太阳的炙热,在自己的执着中烟消云散。于是,它的梦醒了,太阳也不爱她了。
再后来,太阳爱上了另一片云,可那片云并不爱做梦,并且很多情。她喜欢天空,喜欢飞鸟,喜欢树枝,甚至连深海的游鱼都喜欢。太阳很苦恼,为什么这片云跟之前的云不一样,为什么不能只喜欢他一个?渐渐的,太阳便了然了,尽管两片云长得一模一样,可终究不是同一片。他已经毁掉一片云了,不能连另一片的自由也剥夺掉。没有谁规定云必须喜欢太阳,就像没有谁规定两个相爱的人一定可以长相守一样。
我想,这大概就是云与太阳的全部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