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们都想到了一起。”
凝着男子投来复杂担忧更有些失神的眼眸安夙视线转向男子身旁雕廊平台上放着的两坛酒,也抬臂扬了扬自己手中的酒坛勾唇笑了:“不过我带来的酒比较烈,就不知师兄可喝得习惯?”
那一声师兄让男子回神,寒舟俊逸的脸庞之上恍然褪去,眉宇舒展唇边也多了抹笑。
“再烈的酒都好,师弟都能喝得习惯,我这个师兄又怎会喝不习惯?我总不能被你给比下去。否则若师父老人家在此定又会念我脑子不如你好使,学功夫也不如你快,连喝个酒都喝不过你,我们当真是该掉个个儿,换你来当师兄我来当师弟了。”
寒舟接过酒坛解开酒封直接提着酒坛倒进了嘴里,这刻的男人少了平日里那份的冷肃,整个人显得爽朗不少,有些许酒液洒了出来他挥袖一拂下颚擦掉酒液将酒坛递还给了安夙。
“那是因为师父最疼我。”
安夙接过灌了几口酒下去,拭了拭嘴角道:“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师父当然是最疼我的。师父也曾说过师兄习医天份绝佳我拍马也赶不上,可不是师兄如今便成了人人称道的神医,若师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知晓师兄有此成就定也会感觉到欣慰,也会替师兄开心。”
师父虽严厉可的确是最疼她,连她初潮来时也是师父教她处理,每个月师父还会替她备好许多月事布备用,索性山上有个樱洛在可以当师父的借口。否则那些东西被师兄看到师兄定会误会笑话师父他老人家为老不尊。
说到此也想到那些画面,满头华发年过百旬的师父红着一张老脸拿着月事布对着小小的她一板一眼仔细的讲解那些女儿家的东西到底该如何用,偏她还反问师父是男人又没有娶妻为什么会知道女儿家的事?
脑中浮现师父瞪着她脸色黑青恨不得甩手走人却又不得不强自憋着的隐忍脸庞安夙不由轻笑出声,这刻的笑没有任何的保留。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寒舟闻言无奈的摇头:“师父的确是最疼你,也只有你才敢在师父面前放肆顶撞师父,否则当初你威胁师父若不带上樱洛就不拜师,师父也不会最终为你而破了门规,连你偷教她武功师父也只作未见,甚至还允了你的的要求允樱洛进了禁地。”
“……”安夙仍只是笑。
她倒觉得那是师父眼光锐利,看出樱洛的确有那份天赋,也早就看穿实际她本是女儿身,所以才答应带上樱洛也没有阻止她教她习武。
寒舟说着却是叹了口气道:“只是,怕师弟你也不知道师父早就替你我二人收了个大师兄。”
“大师兄?”安夙挑眉轻喃了声。
“是千菩提,早前你一直都很想见他还托我打听他,不过这个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是他主动的找上我。虽然还未确定可我想应该不会错,只是师父从未对你我提过,我也并不知他想见你到底是为何。只道是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当面才肯告诉你。”
“今日他缠了我整日逼问我你的下落,若非我对他用了药将他甩掉只怕我今夜也不能来见你。”寒舟点了点头,千菩提拿着帖子来质问他,即使知道他也收到同样的帖子却仍是不相信,大半夜赶也赶不走。
无法之下他只能对他下了药。
“是么?”
安夙只淡回:“该出现的人总会出现,该见到的人也总是会见到。只要时机到了就算是不想见也终究无可避免,师兄不必多想也不必多加理会。”如同千菩提她一直想见未能见到,也如同小九和锦她一直想找都未能找到。
可最终她都找到也都见到了。
千菩提午时离开后又返回了候府单独找师兄,想来是收到帖子想要逼问她的下落就不知师兄又是如何将他打发走的。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她,可现在并不是他们见面的时机。
“阿夙……”
寒舟又灌下几口烈酒,唤了声安夙的名字。
“……”
安夙抬头看向男子未言。
“阿夙,你的脸……”寒舟拎着酒坛,视线落在安夙脸上的那张血玉面具最终蠕了蠕唇开口:“既然你没有死为什么又会……还有樱洛她……”
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心中也有很多的疑惑和不解,他很想问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明明没有死却传出她战死的消息,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声音很陌生并非阿夙原本的声音,那张脸因戴着面具看不分明,可他很清楚的知道那不是阿夙的脸。
他垂头落在那双接过酒坛的手,就连这双手似乎也不是阿夙的手,阿夙有又修长纤细的手,可那双手因长年练武握兵器长着薄茧,那双手上那条蜈蚣般的伤疤也消失不见。
早前他曾让简洛送药,里面也有可以去除疤痕的药,可那药最终却被他带回了回去,阿夙并没有用,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他那时也没在意,毕竟男人身上留下几个疤又有什么重要的?
如此才更像是男人不是么?他一直觉得师弟长相太过白净隽秀,简洛不知他身份时更是胆大的叫他小白脸。
而他身为三军统帅,身下留下些疤痕在所难免,留下那些疤痕见证着他经历的每场战争也更能多些威慑力不是么?
可是……
寒舟垂头看着安夙的手蓦然间却是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眼前的人没一处与阿夙相同。
可他的确是阿夙。
那是种很诡异很诡异的感觉,诡异的让人难以置信到有些毛骨悚然。
这些都本能让他想起那夜狭谷中发生的事,让他本能的蹙眉头心忽地有些揪紧了起来,有些刺刺的疼,就像有人突然拿刀扎在他心上。
“是不是与萧烨有关?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
“师兄……安夙开口打断:“我们很久没见,今夜我只想和师兄好好的叙叙旧不想谈论那些事……”
安夙看男子敛去笑容的表情微顿有些沉默,有那么瞬间还活着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可若告诉他曦月就是樱洛,师兄必然也很快就会猜到她的身份。
她不想将师兄卷进来。
“师弟……”
寒舟声音微微低沉,他深吸了口气道:“樱洛她是不是已经?我知道的那个希望很渺芒,我找了整整半年,也只找到穿云弓却未能找到她的尸体首。身受重伤落进沧澜江里又怎么可能还活着……”锦说的对,只凭一把弩机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那只是师弟研究兵器时闲来无事时做出的小玩意儿,稍懂机关术的人都能做出来。
“师兄……”低沉的声音微颤。
安夙喉头有些哽住,有那么一瞬间还活着三个字便要脱口而出,可若不是她樱洛不会追去军营,樱洛和师兄也不会走到相见不相识的地步,师兄便更不会误会樱洛喜欢她而一直的驻足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是不是早就在一起成亲生子?
那样他们就不会陪着她承受这么多!
安夙呼吸微乱,蓦然间心头有些发苦更有些涩,有太多太多话哽在喉头想要开口告诉他,可那些话该从何说起,又该如何告诉他?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寒舟深吸了口气摇头:“阿夙,如今我是这世上你最亲的人,我知道你的心中必然会有恨,可当日你拜入师门也曾向我敬茶,你唤我一声师兄我便一辈子都是你师兄,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广发英雄贴?你引那么多人齐聚凤城到底想做什么?”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帖子递给了安夙。
“……”
“我知道你向来有主意我劝不了你,可我希望你知道,若师父还在世他老人家必然不会希望看到你变成今天这样,我记得你从禁地拿到弑天得弑天认主时曾说过会用它来保家护国,弑天乃战神的随身兵是用来战场杀敌的,你真的忍心让神兵染上无辜的鲜血就此蒙污么?”
“……”
安夙接过帖子凝着上面的冥罗花仍旧未语,只眸光多了几分嘲讽,嘴角的笑容亦染上几分悲凉。
保家护国?
可她的家没了,她的亲人全都没了,她想护的国背弃了她,她一直效忠的皇室灭了她所有的亲人,她一直想守护的人也全都抛弃了她。
如今她还能拿弑天来护谁的家保谁的国?
那空洞的眼的神,悲凉的笑容,让寒舟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阿夙……”
寒舟低沉着声音道:“江湖中人向来都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我不反对你报仇,可我希望你记住,你是安夙,你曾是大邺的战神,你师父的徒弟,我不希望你被仇恨蒙蔽了本心。”
“我很抱歉,我没能救到你的亲人,可你还有我。阿夙,,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可你只有一个人,你难道真的要与全天下为敌么?不止师父,我想如果安伯父安伯母还在世,他们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阿夙……”
寒舟有些语塞,终归是不一样的吧?多年情义他们把彼此当亲人,可那到底是阿夙嫡亲的血亲,又怎么可能会轻易的便能够放下?换作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他又怎能勉强他?
山中五年相处他一直以为他很了解师弟,他恩怨分明也最明善恶,他想做个英雄想做大将军,所以他拼了命的努力随着师父修习。
可师父却说阿夙的性子最是绝决,更为此心有担忧。
他不懂便问师父。
师父看着拼命努力练武的阿夙,却只摇了摇头告诉他一句话:人生都有无法承受之重,若有朝一日他也失去心中最重要的就会明了。
时至念日他还记得那时师父脸上的无奈。
他以前不懂可后来他懂了。
六年前便懂了。
失去父亲是师弟人生中第一个无法承受之重,可那时师弟还有安伯母还有姐妹家人,还有自小最敬重的父亲留给他的教诲和信念,所以师弟能够承受。失去母亲失去大姐却是师弟人生中第二个无法承受之重,所以六年前他才会做的那般的绝决。彼时他尚身在寒剑山庄接任庄主之位,听闻帝都发生的事他便连夜赶了过来。
可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他到时师弟已然离开帝都,整整两年他未有他的任何消息,直到后来他出征抗敌,他筹备药材送往边关才再次见到他。
他身在寒剑山庄却时时关注着边关的动向,每每听闻边关传出的捷报他都会温壶酒独饮算是替他庆功,他便如此与他隔着千里之遥看着他一点一点实现他儿时的梦想最终走到那个位置,他是真的替他高兴。
可命运却又一次和他开起了玩笑。
上苍残忍的夺走所有!
他所有的亲人,他的家,还有他一直以来努力坚持的信念……
他仅剩的所有所有!
寒舟凝眼看着安夙,心头仿佛被骤然压上块千斤巨石,自来到帝都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上苍要如此残忍的一点一点的夺走他的所有,更如此残忍的偏偏要让他活着,有时死反而是种解脱,可苍天却偏要让他活着承受这所有的痛苦!!
如今安元菱也不在了。
他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能阻止他复仇的脚步。
“师兄……”
男子眼里的担忧心疼便那般落入安夙眼中,许久后她抽回手将那封帖子还给寒舟笑道:“我知道我还有你,可师兄也该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这张帖子它也只不过是张帖子而已,师兄不必太过在意,我还有件事想拜托师兄帮我。”
寒舟闻言蹙眉,明知他在转移话题不想他再说也不想他再问下去,可有些事说多无宜,他不想说的事他逼他也没有用。
“什么事你说,你该知道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我想请师兄帮我带小九离开帝都。”
“小九?”寒舟高大的身形一震:“我也曾派了人想要找她,可却是无从寻起……”他并未见过小九也不知她到底在何处,当初‘小九’被寻回他虽也知道却不知具体情形。
“师兄放心她没事,师兄还未见过她,可简洛已与她见过,小九就是丁凝她现在也在永宁候府。”
“丁凝,永宁候府?”寒舟的声音里有着些许诧异。
“是,就在永宁候府,她已知晓自己的身世。此事我都安排妥当,师兄到时带她离开就是。纪华裳与我二姐交好,丁凝与纪家大小姐也颇有交情,所以此事她也知道,先前小九因她受伤尚在永宁候府修养,我不能将小九带在身边,她不方便再回丁家也不能长留永宁候府,所以我才想请师兄以治病的理由带她离开帝都前往寒剑山庄呆一段时日。”
安夙点了点头却并未细说只道:“师兄,替我保护好小九,等我这边的事完结我就会去寒剑山庄接她。到时我会将所有事告诉师兄也向师兄请罪,师兄现在也尽可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拿自己去冒险。”
她知道师兄有很多疑惑,等理清定也定会觉得矛盾更会怀疑,可她没办办法解释那时的‘小九’本就只是她自己。
有些事注定是瞒不住师兄。
不止师兄包括锦迟早都会怀疑也迟早都会发现。
且不说师兄对樱洛的情。
弑天的现世,她拿回弑天的同时便已注定这一切迟早都会揭开,师兄不可能对此置之不理,否则也不会一直寻她,甚至托了锦帮忙。
撇开师兄对她的担忧不说,若弑天当真被尘封皇陵古墓便罢,可偏偏弑天却被人盗出皇陵。若当夜拿走弑天的人不是她,师兄也必会想法子将弑天收回并送回碧落山禁地。
而她能做的就是能瞒一时是一时。
至少在此期间她不能让寒舟牵涉其中,师兄和锦不同,对师兄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是寒剑山庄的庄主,他的身后还有父母亲人还有寒剑山庄数百口人的性命,她不能将危险带给他。
所以思虑再三她才放弃了将小九送回碧落山的决定,转而决定让师兄带小九回寒剑山庄,有小九在师兄想来应该会放心了,同样的远离帝都有师兄的保护她也可以放心的将小九交给师兄。
寒舟脸上的诧异褪去沉沉的点头:“我会带她回寒剑山庄,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她,阿夙,我拿我的性命向你保证。”
“多谢师兄。”
安夙将手中的空酒坛还给寒舟道:“今日的酒便先与师兄喝到这里,等来日阿夙再陪师兄畅饮。师兄不必再寻我,等时候到了我会去找师兄,师兄也该知道以你的武功根本追不到我。”
话落人早在数米之外,脚尖轻点着水面,那月白身影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夜色下,只余低沉幽幽的声音仍在男子耳边回荡。
寒舟捏着帖子没有追只凝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他说的对他追不上他,师父仙逝前将毕生内力悉数传给师弟,他又怎么可能追得上他?
夜色阑珊月华悠悠倾照,男子独自站在湖边雕廊间,将自己带来的酒饮尽方才提着安夙带来剩下的半坛酒离开了湖边返回候府。
与之同时,候府中却有三道身影正坐在烛火下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