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之中空气格外压抑,几乎只能听护城河面河水湍湍流过的哗啦水声和两个男人走进来时短靴布鞋子踏在甲板上的轻而沉的闷响。
雪鹰与卫卜将托盏端进来放在桌上,在安夙颔首后便又退了出去,雪鹰反手将船舱木板门重新关了起来。
桌上托盏里放着三杯茶水,与安夙手边所放的杯子同样花色,斜扣的杯盖被打开碧绿的峰叶沉底茶水清橙而剔透。
夏候伯沧垂头看着手中的茶水与递茶水过来的少年,凝着他许久未语,眼前那双沉寂的眼里他此刻甚至看不出哪怕半点仇恨异样,可他知道那一片空无的冰冷眼眸里装着无尽的恨意。
那是恨到了极致,永远无法饶恕。
如同此刻他对他的恨一样。
无数的人命堆积。
安家与夏候家因夏候雪瑶结下的那份仇怨太深早就无解。
唯有以死来终结。
夏候家显然到最后也输的彻底,如他所说夏候雪瑶害了安家他便用同样手段除了夏候家,这个他曾经最欣赏的部下十六岁出现在他营中的少年,他的刚烈绝决整个帝都几乎无人不知。
只是当时的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竟会走到如此毫无转寰对立成死敌的地步,他更没有想到这所有都因他的女儿夏候雪瑶一人而起。
夏候雪瑶已死,他所说是真是假他无从得知,可他知道眼前的人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早因雪瑶与萧烨过往从密有所怀疑却根本未及查出事实所有一切都已结束在他的雷霆手段之中。
十六年后失踪的女儿骤然被找到,即使她与夫人长相足有八成相似可他起初也抱有深深怀疑,更经过多方查证才确定她的身份,他查了她的胎记,更是秘密前往滴血认亲,她身上更有夏候家属于他女儿的涵字身份玉佩。
同珉儿那块相同的身份玉佩。那是身为夏候家子嗣的证明,玉佩的秘密除了夏候家玉佩的拥有者,外人无从得知。
可他确定了她的身份却是半点也不了解她这个人,在他看来她性子爽朗也懂事大方,更是见识不凡,自她出现对夏候家更是从无提过什么要求,而他因心怀愧疚想要弥补也对她多了份纵容。
然则,她却从未告诉过府中她身中奇毒,他更想不到为了自己活命她居然不惜做出那样的事害死了安家上千人?
当初安家所有人突然间被收押天牢继而暴出玲珑玉骨在安家的消息,可到底是谁秘奏给皇帝的除了皇帝没有人知道。
事出突然有太多人怀疑,不止苏长卿与丁老他也曾进宫面圣阻止,更是暗中派人查过却什么也没查到。而短短五天之内百官表奏万民请愿,从收押到下旨诛杀前后仅止七天时间安家覆灭变成既定的事实。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君是君,臣是臣,君王铁了心又有谁能阻止?
更何况皇帝所为只是顺应民意?
而现在听他的话看来,那个告密的人,怕是与他女儿不无关系?脑子里浮现女子的脸庞与笑颜,夏候伯沧无声的笑,大概当真是他老了,竟是老眼昏花半点也未看出他的女儿居然是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她回到夏候家的目的又真的只是认亲这么简单?又或者从始至终她就是在利用夏候家,利用他们这些亲人,甚至当初源儿遇到他怕也不会真是巧合,那块玉佩的秘密此前她真的不知么……
“候爷,请吧……”
低沉的声音响起,夏候伯沧恍然回神,这刻他眸中锐利散尽,眸光却仍是复杂之极,那眸光里有恨有仇,有疑惑有不解,还有很多很多其它的东西,复杂到让人难以言说……
最后都化作死水平静。
所有事都成定局,不管是安家还是夏候家,所有该死的不该死的人已然全都死了,夏候雪瑶也死了,此时再论过往是非、论仇恨对错、论事件始末,都已毫无意义,因为就算论出来他也不会再有报仇的机会。
这刻再说什么也都只是多余。
抬臂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杯子哐啷一声掉落地。
“不要,候爷……”
沉闷声响中夏候夫人从震惊中回神嘶喊着朝夏候伯沧扑了过去,看着眨眼间从男人嘴角溢出的血渍,她搀着男人强撑坐直的身体拼命的摇头。
看向安夙他泣不成声的哀求:“该死的人是我,若非我想找回女儿,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我求求你放过老爷和源儿,我求你放他们一条生路,你想报仇我拿我的命还给你,我求你了……”
“夫人,别说了,他,他不会放过我们……”包括放过珉儿与树儿,也不过是因为他最终最终要对付的是邺皇室而矣。
夏候伯沧捏着夏候夫人的手摇头,蠕唇似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鲜血涌溢而出他最终也未能再出任何声音,他眼神落在夏候夫人悲痛欲绝的脸庞,又看向泪流满面的夏候源,扯了扯唇似想笑,那笑最终亦未能成型。
走到这步如他所说他不会放过他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换作他也同样不会放过他。
若真的会收手放过他们,若真会心慈手软那他就不会是安夙,也不会短短三年便走上那个位置,如他所说父债子偿,女债父偿,天公地道。
而他清楚的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这只是个开始……
当所有坚守的信念全都坍塌,当守护神化作修罗王归来复仇,注定会将这人间化作血腥炼狱。
夏候伯沧眼帘紧闭绝了气息,身体却仍旧保持着背脊坚挺的坐姿。夏候夫人抚着男人的脸庞整个人就像失了魂的木偶,半晌呆呆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茶杯饮下又走回了夏候伯沧的身边,将头枕上男人的双膝之上。
紫红色的鲜血和着女人眼角的泪水,溢满两人处身的船板。
“噗,爹,娘……”
夏候源吐出口鲜血竟是生生冲开被点的穴道,抱两人毫无气息却又依旧温热的身体他转头看着安夙脸上青筋都根根凸起。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雪瑶她对不起你可她已经死了,整个夏候家所有人也都死了,就算你还要报仇你冲着我来,可你为什么还是非要杀了我爹我娘不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错?”
夏候源愤怒的嘶吼着:“你难道忘记我爹当初是如何提拔你,你难道忘记我和你以前在同一个营帐里同吃同住,每天一起操练,我们一起上阵杀敌你还几次救过我的命,我们说好要当兄弟,我们不是说好要当一辈子的好兄弟?”
“可为什么发生这些事你却不来找来,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的杀了我爹,我娘,还杀了那么多,那么多无辜的人?你真的是阿夙么,你真的,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夙么?”
“不,你不是阿夙,阿夙他从来不会杀害无辜的人,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现在的你竟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不,这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是你弄错了,肯定是你弄错了,阿夙你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这全都不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男子神情近乎疯颠,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语无伦次的质问呢喃,憔悴的脸上满是泪痕。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么残忍的事要他怎么接受?
要他怎么相信他的亲生生妹竟是害死他兄弟全家上千人的祸首,要他怎么接受他最好的兄弟回来以后又害死了他所有的家人,更毒死了他的父母为自己的家人复仇,而他还来不及为他能平安回来高兴,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事发生却无力阻止。
“你认识的安夙早就死了。”
安夙亦是站起身,幽幽双眸直视着他:“好兄弟?告诉你?呵呵,就算告诉你有何用,告诉了你你就会相信?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是杀了自己的亲妹妹还好兄弟一个公道?还是打算斩草除根杀了好兄弟保护妹妹?没想到几年过去你都已然是成过亲的人,却还是如此天真。”
“夏候源,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好兄弟是怎么死的?是你的宝贝妹妹派人下药封了他的武功将他虏走,她命人用铁锤砸断他的双腿又让人用刀子一点一点剥下了他整张脸皮。”
“她以候府千金之尊现身山野之地,她亲口告诉你的好兄弟他所有亲人全都被他们害死,逼问他玲珑玉骨下落,你的好兄弟是挖心自碎心脏而死,他的尸体流落荒野地早被鸦鹫残食怠尽。”
为什么不找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当真天真的想法,莫不是他还想她把所有事都告诉他,然后将恩怨摊在桌上来和他解决了断?
那要怎么了断?
那一切又岂能如此轻易了断?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若他死了那你又是谁?你若不是他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不,父亲不可能认错,你是阿夙,你……”夏候源双眼死死盯着安夙脸上的面具。
安夙凝他半晌忽而伸手揭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精致瑰丽的脸庞,女子右眼下那粒嫣红的朱砂痣,在迷蒙的灯火下灼灼耀眼,就像镌刻入骨的一滴血泪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纪,纪华裳……”夏候源整个人陷入震惊呆滞的呢喃,身体更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怎,怎么可能,你,你,你怎么可能会是纪华裳……”
“你都看清楚了。”
安夙沉冷开口:“你觉得你我之间还有可能继续做回好兄弟?还是你觉得你杀了她就可以还我一个公道?你认为你的父母亲人无辜,那我的亲人呢?我安家上千条无辜性命呢?难道他们就罪有应得罪该万死???”
“夏候源,自你与夏候雪瑶萧烨出现在苏国公府那天起,自你决定护着夏候雪瑶那刻起,你我兄弟情早断,注定从此为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只因你姓夏候我姓安!!!”
话落安夙伸手端起茶杯直接点了夏候源穴道,手指落其下颚逼其仰头将茶水强灌而下,而后又挥袖拂开了他的穴道,夏候源处在震惊中甚至未有反抗茶水顺着男子喉管被吞咽,腹中的绞痛几在眨眼袭来。
他捂着胸踉跄的后退了好几步咳出大口鲜血,他伸手强撑桌面稳住身形抬起头看向安夙:“可,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是纪华裳,为什么你会是个女子?你不是阿夙么,你既死了,可你又为何会……”
“营中两年,你却从不知,安夙本就女儿身。”
安夙幽幽开口,两年相处那些点点滴滴她都记得,初入营身为女子多有不便而她恰巧与他被分在同一个营帐,如他所说当初他的确对她多番照顾,他说过将他当做好兄弟,她也答应过他。
可就算她记得也答应过又能如何?彼时不觉得,如今再看眼前与夏候雪瑶有两分相似的眉眼,只会让她想起那涛天刻骨的仇恨。
“营中两年,你却从不知,安夙本就女儿身……”
“是你的宝贝妹妹派人下药封了他的武功将他虏走,她命人用铁锤砸断他的双腿又让人用刀子一点一点剥下了他整张脸皮……”
“她亲口告诉你的好兄弟,他所有亲人全都被他们害死,她亲口逼问他玲珑玉骨下落,你的好兄弟是挖心自碎心脏而死,他的尸体流落荒野之地早被鸦鹫残食怠尽……”
“……”
“原,原来如此,我,我总算是明白了……”
那道声音不停在耳边回旋,每一字都像一把刀,剜心的疼,夏候源看着安夙蓦然含血笑出了声。
“原来阿夙竟是个女子,难,难怪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隽,隽秀的少年,长得比个女孩儿还要漂亮?却不想原来你竟当真是个女子,阿夙,你当真是瞒得我好苦……”
嘴角的血仍在不停溢出,他强撑着身体一步步走上前,伸出染血的手落在女子的脸颊:“阿夙,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开南疆那日曾答应过我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等你凯旋回到帝都以后,定要与我痛饮三天三夜,可没想到,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们明明早就见到,可我竟然没能认出你,我怎么,我怎么就会没有认出你呢?我们曾是能将后背交付给彼此的兄弟,你说你和我注定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为什么我们就会变成了死敌呢?”
“阿夙,你应该是真的真的很恨我,很恨夏候家吧,可我真的不知道雪瑶她竟会做出那种事,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当初雪瑶没有失踪就不会身中奇毒,如果我没有将她找回她或许就没有机会害你害你的家人,如果我能早些发现这一切就能阻止了,可我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恍然间却好似看当初新兵入营时他在南关初见他时的情景,那么多的人里他却是第一眼便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