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又是大雨,甚至比前几天还要大,跟天破了洞似的,水不停地往下倒。
苏瑾一早醒了,躺在床上,手放在心口静静感受了一下,那里还是沉闷得发紧。揉了揉脸爬起来准备早餐,在饭好前的短暂空闲里,她照例坐到电脑前,先翻翻笔记本里零零星星记下的东西,有点思路后再敲到电脑里。
她在写一部具有现实意义的小说,现实到她对它寄予了超乎常理的期望。然而计划进行得非常缓慢,以至于几个月过去,它依然还只是存在她电脑里的连主角名字都还一改再改的豆腐块。
早餐好了,苏瑾先给小七洗漱完,又打了水去隔壁房间。田庆华今天也比平时醒得早,而且难得表现平静,苏瑾给她做什么都沉默地接受,平时百般怨言,今天一句也没有。
这样安静的田庆华是陌生的。原本她要吵闹,苏瑾大可以毫不留情地骂回去,可她突然转性,苏瑾猜不透她心里想什么,反而不安。
她站在床边,以前所未有的忍耐的语气征求田庆华的意见:“外面大雨倒了天,开车上山可能不安全,要不等雨停了,过两天天气好,我再请假送你去?”
田庆华僵硬地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跟她说话的人就在那里。她听到苏瑾说什么,却没有立即搭腔。
苏瑾攥了攥手,她又突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像从地底下渗出来的鬼魅声音。
“你不去是你的事,给我叫辆车我自己上去。”
苏瑾先是一愣,紧接着突然来气,甩手道:“你自己去?这么大的雨你要怎么去?”
田庆华看也不看她:“劳动不起你大小姐,我爬也会爬上去。”
她说得好像没有苏瑾她真的能上得了山,苏瑾紧抿着嘴看着她,过一会儿沉默地走开,叫上小七送去邻居奶奶家。
什么都不用说,奶奶就把小七接了进去,等小家伙走开才拉着苏瑾的手叮嘱她。
“小苏,出去开车慢点,有什么事也别跟你妈吵。”
苏瑾红着眼睛点头,她当年搬来这里住时,就是这么介绍一家人的关系,田庆华是她妈,关系再怎么不好也是妈,老人家自然信了。
“知道,我会的,谢谢您。”
要背田庆华下楼并不容易,她个子不低,年轻的时候总板着腰身,甚至还抢出苏瑾一点。现在瘫了几年,吃了不动,除了双腿有些萎缩,身上却没怎么掉肉,这样的分量压得苏瑾腿软。她咬着牙一口气背下楼,又丝毫不敢松懈地送上车,雨水混着汗水,早打湿了她一脸。
今天是苏澄的生日,二十五岁冥诞。
四年前苏澄警校毕业被选进刑/警队,可惜半年不到,就在一次行动中中了枪,子弹从后心正中穿过,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那时他才二十一,正是眼尾眉梢都跳跃着阳光的时候,谁知道那朵光突然落下去,就再也升不起来。
公墓在郊外,跟苏瑾现在的家差不多横隔一座城,开车过去也要两个多小时。加上一个礼拜的雨,路越往郊外越不好走。苏瑾车技虽然不错,却也丝毫不敢大意,神经紧绷着愣是开了快三个小时才到。
雨还是太大,伞跟雨衣都形同虚设,但既然来了,苏瑾也没奢望能干着一身衣服回去,所以雨衣只随便往身上套了,停好车先把田庆华包裹严实,又是雨衣又是伞得遮挡着,把她伺候得比自己亲妈还好。
轮椅是田庆华刚瘫那时候买的,这几年用的次数一个手数的出来,基本算是墓地专用。去年来天气好,人和车都没怎么受罪,今天上山路多泥泞,就靠这轮椅把人送上去。
从山脚到半山腰,少说也有几百级台阶,苏瑾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顶着轮椅,一步三滑才上了山。公墓人迹罕至,除了死寂就是死寂,现在多了哗啦啦的雨声,还有苏瑾黄牛似的喘息。
但总算是到了。
苏澄的墓就在靠路边的位置,一方小土堆,一块不到半腰高的青石墓碑,淋着雨,看着怎么都觉得凄冷。然而碑面上照片里的人却无视滂沱大雨,依然笑得英姿勃发。
苏瑾望着照片,眼眶阵阵发涩,狼狈地忙挪开眼,低头把田庆华推至墓前最正中的位置。她蹲到地上锁好轮椅刹车,不放心,又试着推了推,这才敢脱手。
对于她的小心翼翼,田庆华却只是冷漠地看着。
苏瑾目光从她脸上飞快掠过,从轮椅后的袋子里将准备好的烟酒纸钱拿出来一一摆好。做完这一切,起身前苏瑾又看了看那照片,二十一岁的苏澄,鼻高唇润,朗眉星目,皮肤是健康到发光的小麦色,他的笑像初夏的太阳,暖而不烈,照到人心里,仿佛再不信这世上还有一点黑暗。
可是黑暗的东西太多了,苏澄再没有机会了解。
苏瑾跨过半步用袖子擦了擦照片,转身跟田庆华说待会儿过来接她,也不等她答复,自己已经往下走。
她知道田庆华一年才来这一两趟,肯定会哭,而且一定哭得死去活来,把她这一年来甚至她这辈子的痛跟恨都发泄出来。
苏瑾没有走多远,不到二十级台阶的距离,背靠着路边一棵不算大的树上,抬头望天。茫茫的雨雾成功遮住一切,雨水倾盆而下,灌进她的口鼻里,让她有种要溺水的错觉 。
十分钟,十五分钟,并不算长,然而这一刻时间仿佛有了实质,就像这雨一样,又比雨滴更大,一块一块迎面砸下来。
苏瑾不知道田庆华要哭多久才罢休,但她不会试图阻止她,她虽然讨厌她,可是理解她需要这样的机会面对现实。
就在胡思乱想的空档里,头顶隐约传来一声异响,苏瑾心头一跳,敏感地转头往田庆华的方向看,只这一眼就足够她低声骂天。
本来没几步路程,可奈不住心慌意乱,苏瑾愣是滑了几脚,身上的雨衣变成摆设,此时被风吹得扑到脸上,她想也没想一把扯下来丢开。
轮椅已经翻倒在一边,而田庆华则倒在相反的一面,在她沉重的湿透的身体下,一股殷红正迅速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