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妈妈很放心地回去了。剩下的日子,于小鱼将同姥姥一起度过这个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路灯一到晚上四处皆黑的漫长假期。
于小鱼很快便替自己找到事儿做了。
姥姥养了一群鸡。
17只尚未成年的小鸡刚脱了胎毛,已经可以活力十足地满院子找吃的了——天井里堆了一个大草垛,小鸡们喜欢到草垛里刨食吃,常常是姥姥前脚刚扫完,后脚草垛便被扒拉得满地散乱,姥姥再扫,小鸡们再刨,姥姥再扫,小鸡们再刨……人和鸡锲而不舍地天天重复这样的游戏,彼此相安无事。于小鱼的到来使游戏规则彻底改变——小鸡们一刨草垛于小鱼便举着竹筢撵,戚戚喳喳,院子里人鸡一起飞跑,鸡在前边,人在后边,人鸡都气喘吁吁,姥姥湿着两只手站在堂屋门口喝止,别撵了,再撵长大了就不下蛋了……但人鸡都置若罔闻地狂奔依旧,一向喜静不喜动的于小鱼到了这里就像鳌上解开了皮筋的螃蟹,张牙舞爪地活分起来。
终于有一次,小鸡们躲到阴沟里了。
阴沟是用来下雨天往外排水的,沟上砌着方方的青石板从厢房直通到街上去,小鸡惶急得竟然一头钻进去再不出来。于小鱼矮着身子趴到地上瞧,小鸡们挨挨挤挤地缩成一堆儿站在黑乎乎的阴沟里,任于小鱼怎么吆喝跺脚吓唬就是不出来,姥姥也来帮忙用镐把往里探,想把小鸡赶出来,但镐把往里进一点小鸡就后退一点,始终不肯冒头。
于小鱼无计可施了,姥姥安慰她,过一会儿小鸡自己就出来了,于小鱼等了一个上午,小鸡没出来,吃了午饭,小鸡还是没出来。
于小鱼终于把自己等睡了。
有那么一会儿,于小鱼模模糊糊听见院子里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和姥姥说话,可她困得不想睁眼,又接着沉沉睡去。
于小鱼醒来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满院子小鸡在墙根儿下悠闲自得地溜达,天井中央放着鸡食盆子,姥姥拌了两把青菜苞谷面饱饱地把这群小家伙喂了一通。于小鱼揉揉眼睛,姥姥乐哈哈地说,多亏了顺子,一下就把它们钓出来了……于小鱼疑惑地问,顺子是谁?
于是于小鱼从姥姥饱含赞许的描述中知道了有个和她同龄的男孩儿顺子如何如何聪明,只用一根线绳绑了知了猴伸进阴沟就把小鸡们引出来了,不但如此,顺子还特别懂事,姥姥家吃水、浇菜地、晒粮食这些力气活都是顺子帮着搞定的,这孩子心眼儿真是好,姥姥末了还强调一句,顺子是班长呢。
又是一个品学兼优讨人喜欢的好学生。于小鱼想起韩一飞,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酸溜溜地不舒服。
于小鱼一大早便站在院子里读单词。姥姥说中午太热容易犯迷糊,晚上光线暗对眼睛不好,所以念书写作业最好是早上,这个时辰脑子最灵光。
于小鱼越读越有兴致,脸蛋儿在晨风轻拂中微微发红,天井里幽香浮动,伸过墙头探进来的梧桐枝桠开满淡紫色的大花,一朵一朵,点缀着晶莹的露珠,坠得沉了,便“扑”地滚下来,把地上的白土砸出一个个小小浅坑,趣致可爱。姥姥在给圈棚上的一溜花盆浇水,一边听着于小鱼抑扬顿挫念英语,觉得外孙女连外国话都会说很了不起,脸上就显出些骄傲。为了让人家知道她的这份儿骄傲,姥姥故作低调地隔着堂屋隔着敞开的后窗跟一伙孩子大声搭讪,干啥去?
那伙孩子吵吵嚷嚷,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大的跟于小鱼年纪仿佛,小的一个男孩儿胖乎乎只有五六岁,个个手里提了空矿泉水瓶子和纱网等捕鱼的工具,姥姥这一问,孩子们停下脚步七嘴八舌地回答,跟顺子抓鱼去,姥姥听了笑笑表示知道了,但在院子里读单词的于小鱼耳朵倏地逮住这几个字,一步迈进堂屋——她想瞧瞧顺子什么样。
孩子们立刻鸦雀无声,都有些出乎意料地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陌生女孩儿。皮肤雪白的于小鱼和她那洋气的穿着让他们觉出些压迫了,大家互相看看浑身上下黑乎乎的伙伴儿和自个儿,突然一哄而散跑开了。
姥姥有点得意地唤于小鱼到厨房吃饭,于小鱼犹自追问,顺子在哪儿?
7
于小鱼不久便见到了顺子。
一个沉闷的黄昏,知了在树上拖着一天之中最后的几声吱呀长音,太阳已经坠到山腰,却还发着叫人燥热的红光,天空中一点风也无,柳树连叶子梢儿都不动一下。姥姥洗了一碗黄澄澄的杏子,于小鱼一边咬杏子一边听姥姥嘟哝水没了该上山了……于小鱼吐出杏核放到桌上,自告奋勇地,姥姥,今天我帮你打水。你?姥姥嗓子里扯出一个长长的问号,看看她又摇摇头。
村里的水源被镇上招商引进的紫薯加工厂污染得严重,家家户户祖祖辈辈打在自家院里的一口饮用井如今压上来的都是紫水,平日里洗衣服刷车子大伙儿还可以沉淀沉淀凑合着用,但不能喝也不能煮饭却是个大问题,人们给逼到村头的龙虎山接山泉水喝,家家储着几个大塑料桶,到山上接满水用独轮车载回家,喝完了再去接。
从姥姥家到龙虎山要走好远,水桶又沉,于小鱼的力气太小,载水回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祖孙两个正犯难,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可可地传进来,三奶奶……姥姥的眉头舒展开来,顺子来了……于小鱼立即瞪大了眼睛要好好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好学生好孩子。
大失所望。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儿,比于小鱼高半头,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嘴唇厚厚,两只眼睛却是斜眼,看人视线总在目标右侧,于小鱼正意外,待见他走近,左脚一抬一落——还是个跛子!于小鱼简直震惊了,原以为就算比不上韩一飞也得是个周瑜第二吧,谁想竟是一朵奇葩。
然而奇葩丝毫不怯场不认生,大大方方地斜视着于小鱼说,你叫于小鱼吧?于小鱼奇道,你咋知道的?姥姥在一旁接过话头,我说的,顺手把一碗杏子扣到顺子怀里,顺子一边躲避说不要不要三奶奶你留着自己吃吧……眼角偷偷地瞄于小鱼,窘得面红耳赤,终究还是拗不过被悉数塞进裤兜里,于小鱼看他那憨厚实诚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
顺子是来给姥姥打水的。姥姥独身一人又兼上了年纪,有些重活儿不免吃力,顺子家和姥姥离得近,隔三差五抽空便过来帮忙。
于小鱼跟着顺子上山打水。顺子走路极快,一辆独轮车上站了四个大塑料桶,一根儿绿尼龙绳横拦桶腰绑住,山路极不平坦,水桶叮叮咣咣响着,顺子踩着一双后跟快磨没了的破拖鞋,两只脚一高一低却走得飞快,于小鱼眼见他身子一拐一拐把自己甩下一大截,急得脱口喊,哎,等等我……顺子在一块树荫底下站住,回头瞧着于小鱼嘿嘿地笑,于小鱼赶上来,鼻尖冒着细细的汗珠,走那么快……顺子用衣袖抹抹额头,快?你走恁慢地还赶不上我个瘸子……于小鱼诧异地看他,顺子却坦然自若,好像说的是别的什么人的腿瘸,一点儿也不避讳,于小鱼就放松了说,别看你瘸,走的比兔子还快,顺子好脾气地又嘿嘿笑,两个人继续并肩往前走。
于小鱼发现顺子人缘特好。沿路田地里很多人趁着日头下凉在锄草捉虫,往往都带了孩子在地头玩,那些孩子看见顺子便往前扑,大的小的,有喊哥的,有喊叔的,还有喊顺子的,闹闹嚷嚷,都要跟着顺子上山打水,大人初时吼,别胡跑,待回头看见顺子,便都换了笑脸,去吧去吧,顺子你看着他别胡跑啊……顺子一一答应,于是一路走,一路便滚雪球似的滚了许多男娃女娃随着一同去。
于小鱼暗暗纳罕,心想顺子眼又斜腿又瘸怎么还这么招人喜欢呢?特别是后来听说顺子学习其实也就是个中等水平并不是班里最好的学生时,她忍不住问顺子怎么当上了班长,谁知顺子却吃惊地说,大伙选的呀,看于小鱼一脸怀疑,遂嘻嘻笑笑,我这样的就不能当班长?我这样的就得去死?站起来从树上折一根柳树条,截去树芯,扭啊扭啊扭成一个柳哨,放到嘴里一吹,卟的一响,递给于小鱼,然后端正脸容,用斜得不能再斜的目光望着远方,我娘生我不容易,瘸腿斜眼也得乐乐呵呵过活。话说得铿锵有力,竟像个成熟的大人,于小鱼一下便对顺子刮目相看了。
独轮车一路吱嘎往龙虎山走,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山路上追逐,不时有人被车辙绊一跤,顺子大声叮嘱,贴好道走,别磕着,孩子们一边答应一边飞跑,一个大孩子冲在最前边高喊,我先到的。与此同时,于小鱼也听见哗哗的水声,顺子把车子停下,到了,话音未落,孩子们噢地撒下去,于小鱼懵懵懂懂也跟着奔下去。
一条河。
视野骤然开阔,宽广的河道水清见底,大大小小的石块满布在碧绿的水草里,一只野鸭嗖地钻入水中,一会儿又拍拍翅膀从别处露出水面,河那边有人撑着排筏钓鱼,河风凉爽,景色怡然,于小鱼正看得心醉,身边的孩子纷纷挽起裤腿,噼里啪啦水花四溅,于小鱼也有些心痒但又不敢下水,顺子看出她的心思,这片儿你不熟,不敢瞎踩水,打完水我带你下去摸鱼。于小鱼点点头,跟着顺子到了山脚的一块大岩石下,岩石下有一眼井,井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水泡,井沿一个大铁钉上栓着一只空木桶,顺子把木桶扔到井里左右一摆,木桶浸满水坠下去,顺子往上一拉,木桶被拉出水面,顺子双手交替使足力气将木桶拽上来,一手掀起桶底一手扶着桶沿往塑料桶里灌水,于小鱼默默数着,顺子总共拽了两次木桶,四个大塑料桶装得满满当当,顺子一桶一桶提上独轮车,一脚蹬着车梁将绳子杀紧,又用手扯一下试试牢不牢实,这才拍拍双手,好了,脸上已是大汗淋漓,咱们捉鱼去。
河里已经闹腾得沸反盈天。孩子们拿着石子儿打水漂看谁迸得水花儿多,有的在挖沙子堵石头捉鱼,脸上抹的泥一道一道,打水仗的几个已经彻底湿透,整个河道热闹得像赶集。于小鱼牵着顺子衣襟急不可待地下了水,水底的白沙晒了一天,脚掌踩上去暖和柔软,有小鱼游来轻轻触碰她的脚丫,麻酥酥的,于小鱼惊叫着跳起来,河水溅湿了顺子的裤腿,顺子笑得叽叽咕咕,我帮你逮住它,说着将身上汗衫扯下来,弯腰在水里猛地一兜,直起身,汗衫里已经多了两条小鱼,于小鱼乐得直叫,两条小鱼不停乱蹦,顺子说,你等着,哗啦哗啦涉水上岸到田里折了一枝芋头叶,结结实实卷成一个筒儿,底儿一别做成一个树叶杯,从河里舀了一杯水,把那两条小鱼丢进去,于小鱼捧着杯子宝贝得不得了,生怕有个闪失,急慌慌从河里走到岸上,刚上岸,听见顺子怒吼一声,恁俩!于小鱼给这一嗓吓得差点扔了杯子,就见两个追到河心打水仗的小子乖乖止住,顺子变脸变色地捡起一块石子抛过去,神情凶狠,两个小子匆忙往岸上跑,耷拉着脑袋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
于小鱼很是不解,一直和蔼可亲的顺子怎么突然这么凶,待顺子推了独轮车领着大家往回走,她悄悄问了一个女孩儿方才明白顺子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原来河上游进了雨季不时开闸泄洪,去年有人正在河里钓鱼被水卷了去淹死,顺子怕大家出事,规定不许往河心走以免跑不迭,刚才俩小子玩得起劲忘了这码事越了界限,所以顺子才生气。
太阳已经完全隐到山后了,天边的云显出些淡淡的青白,晚风习习,孩子们全都敞了衣服吹得惬意,顺子毕竟是顺子,只一会儿便消了气大声唱起歌来,歌唱得有些走调,孩子们哄然而笑,有捂耳朵的,有怪声叫的,有做鬼脸的,于小鱼也给逗得笑个不停,手里的树叶杯抖得要洒出来。
进村了,孩子们陆陆续续脱离队伍回各人的家,剩下于小鱼跟着顺子往姥姥家走,正走到一处人家,突然一个女人窜出来照顺子身上踢了一脚,嘴里还恶声恶气地骂,死到哪儿去了才回来,饭也不做……于小鱼给吓了一大跳,抬眼看那女人长得又黑又瘦,长长的尖下巴,一双鸡爪似的手糙得像树皮,正从墙边抓起一捆玉米秸往门里走……顺子挨了一脚却若无其事,只说,我给三奶奶打水去了,这时门里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也是长又尖的下巴黑瘦脸盘,仰头冲顺子喊了一声,哥,顺子应了一声,接着想起什么从裤子兜里掏出那把杏子,喏,给你,小男孩儿捧着一堆杏子,高兴地咧开嘴直喊,妈,妈,看哥给的杏儿,那女人看于小鱼一眼,阴沉着脸哼一声进去了。
于小鱼正迷糊,顺子低声说,快走,推车几步便到了姥姥家,于小鱼跟进院里,姥姥正张罗端了吃饭的小桌支到天井里,刚煮的绿豆汤热气腾腾,顺子卸了独轮车,将水桶一个一个拎进堂屋,姥姥让顺子洗手吃饭,他一边嚷着我不吃人已经跑走,于小鱼跟出去,只见顺子的背影一闪便转过墙角,姥姥兀自在喊他吃了饭再走,于小鱼抬起头,灰蒙蒙的树梢上竟升起一弯隐隐约约的新月,天却还是白的。
绿豆汤清心爽肺,于小鱼一气儿喝了一大碗,姥姥看她喝得滋润,伸长水舀又添一碗,于小鱼说,姥姥,顺子妈妈可凶了……就把刚才的事儿说了,姥姥凝着脸不吭声,于小鱼奇怪地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姥姥才叹息说,后娘么……
顺子是后妈!于小鱼又一次震惊了,天知道顺子身上还有多少不同常人的故事?
姥姥知道,便把顺子的身世一五一十讲给于小鱼听。
顺子爸家里穷,娶了顺子娘是个斜眼,斜眼娘生顺子时候难产,孩子保住了,当娘的却一口气没上来西去了。接生婆接生时手忙脚乱捏住了顺子的小腿,顺子的腿从此便伸不直了,不但遗传了他娘的斜眼,还成了瘸腿。等顺子长大要上学了,顺子爸跟人上山砸石头赚钱,一次下山滚了坡摔成半身不遂,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日子却还要过,后来还是大伙儿凑钱给顺子爸说合了这门亲事,女人是外地的,男人生病死了,带了个男孩儿嫁到顺子家,顺子便有了后娘和一个弟弟。姥姥说到这里,摸摸于小鱼的脑袋,后娘么,后娘还有好的?
于小鱼想起顺子乱糟糟的头发,满是破洞的汗衫,还有那双快要磨掉跟的破拖鞋,心下一阵恻然,又想起顺子后妈的恶声恶气,不禁替他担忧了,顺子这会儿怎么样了?后妈有没有打他呢?
夜深了,姥姥燃了铁盒里的艾蒿熏蚊子,于小鱼忆起顺子替她捉回来的两条小鱼,特意跳下炕跑到堂屋的大桌子上看了看,两条小鱼在海碗里游动着,小嘴一张一合,好像在互相说着什么亲密的话儿,于小鱼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一条小鱼的尾巴破了,灰扑扑的像是被石片剐裂了从中间分成两半,可那小鱼仿若不觉,没事儿一样游得逍遥欢畅呢。
8
第二天吃了早饭,于小鱼揣了一把黄杏儿去找顺子。
顺子家看起来很破败,墙头上几丛芨芨草簇簇抖动——围墙还是泥巴的,不但比不上村里富裕人家的高瓦红砖墙,甚至比不上姥姥家的青石墙,有一处还倒塌了,露出一个V形的豁口,于小鱼就踩在那个豁口上轻声喊顺子。
顺子顶着一头一脸的灰尘跑出来,手里拎着把生锈的镰刀,肩膀上还挂着蛛丝,看见于小鱼,迟迟疑疑地,是你呀,我要上河沿割棉槐……于小鱼拿出黄杏儿,我就耽误你一小会儿,过来坐呀,招手和顺子坐在围墙下。
顺子含着一颗杏儿,嘴巴鼓起却不舍得嚼,杏儿在嘴里从左腮滚到右腮,又从右腮滚到左腮,于小鱼说,吃吧,我这儿还有呢,就把兜里的杏儿全掏给顺子,顺子没有推辞,只用脚尖来回在地上划圈。于小鱼问他,昨晚没事吧?顺子说,什么?于小鱼说,她没打你吧?顺子问,谁?继而明白过来,哦了一声再不回话,于小鱼看顺子的脸黯淡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草丛里蹦出一只蚂蚱落到他们脚前,两只翅膀半展开着,四条腿屈起来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于小鱼给那蚂蚱吸引,伸手欲捉,谁知那蚂蚱看似呆傻实则敏捷,腰一低腿儿一蹬便没入草丛没了踪影,于小鱼可惜得“哎呀”叫出声来,顺子此时却冷丁冒出一句,她也不容易,说着自己倒脸红起来,仿佛有些难为情,咽了口唾沫才又道,我和弟弟上学,家里地里都靠她,还得照顾我爸……声音渐小,又解释一句,她脾气不好……可是俺家这个烂光景,除了她没人肯来……
于小鱼不能完全理解了这话,可是顺子脸上的神情让她觉得深刻,便认同地直点头,顺子宽厚地笑笑,转而问她,你爸妈对你好吧?不待于小鱼张嘴,自己便替她答,肯定好,哪有对自己孩子不好的?语气幽幽地往后一靠倚住围墙,眼睛斜斜盯住一棵毛茸茸的蒲公英,有风吹来,蒲公英飘向空中,无依无靠地在天上旋啊旋,终于散成一朵一朵小伞飞向远方。
于小鱼不知道怎么回答顺子的问题,她嗫嚅了半天,想安慰他说其实我也很烦呢,她很想把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妈妈不在家里住等等都告诉顺子,可她到底没说,因为顺子只问爸妈对自己好不好并没问别的,而爸爸妈妈又的确对自己很好,所以于小鱼只能点头。
就在于小鱼点头的功夫儿,顺子弟弟气喘地跑过来,哥,快,妈叫你割棉槐条呢……顺子跳起来,顾不上和于小鱼打招呼便跟着弟弟跑了。
于小鱼踢踢踏踏地走回去。姥姥在墙上摘丝瓜,一看见她就数落快晌午了还不写作业,于小鱼赶紧钻进屋里拿书包。
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于小鱼把一天的作业都写完了,她仔细翻了一遍《暑假园地》,快开学了,她得争取在离开之前把作业全部完成。
姥姥支了小桌摆好晚饭却找不到于小鱼,她转了一圈才在门外的茄子地里发现于小鱼的身影,蹲在那里静悄悄地,姥姥蹑手蹑脚走过去,听了一会儿便踮着脚尖返回了。
于小鱼在打电话。先是打给妈妈,接着又打给爸爸——这是她到姥姥家第一次主动给爸妈去电。爸爸妈妈的反应如出一辙,意外里夹杂惊喜,啰里啰嗦地问了很多废话又叮嘱了很多废话,最后都表达了同样的愿望,回来吧,什么时候回来呀宝贝儿?
于小鱼也很想念爸爸妈妈,不知怎么,她此刻无比思念那些曾经灌满耳朵繁琐不已的唠叨和责骂。
接下来几天,于小鱼每天心无旁骛地专心写作业,顺子也没来找她,偶尔于小鱼想起来去找他,家里那两扇象征性的破门总是锁着,站在缺口那儿喊,也不见有人出来——顺子上哪儿去了?
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大集,于小鱼陪姥姥买东西。
集市上人很多,四乡八里的乡亲都汇集到这儿采购各种各样的东西,吃的喝的用的——每隔五天才轮一个大集,大家就需买够了这五天内的吃穿用度。
于小鱼跟着姥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晌午的阳光毒热,空中灰土飞扬,姥姥买了地雷瓜桃子核桃生肉和袜子,林林总总一堆的塑料袋勒得于小鱼手掌疼,而姥姥还意犹未尽地左看右看,瞅见什么都要伸头问一问,那样子恨不能将整个集市搬了回去。
这不,姥姥又看见一个卖小草鱼的,一只陶瓷盆子黑麻麻地搁了满盆,盆里的小草鱼拥挤得连游动的空间都没有,一条条张大了嘴巴喘息不已,姥姥拉过于小鱼,给你炸小鱼吃好不好?那卖草鱼的身后列着几个棉槐篓,膝盖上还横着一捆棉槐条正两手忙碌编得认真,闻言抬头应道,两块一斤,于小鱼和姥姥都“呀”地出一声,竟是顺子!顺子赤着膊,胸前纵横交错全是凸起的红道道,那件破汗衫搭在一边的肩膀上,脸上汗水涟涟,于小鱼指着那些红道道问,这怎么了?顺子嘿嘿憨笑,棉槐条划的,于小鱼又问,你这几天干啥去了总不见人?顺子说,早起上河沿割棉槐条,傍晚和弟弟摸鱼。姥姥拎起那个编了一半的棉槐篓子啧啧称赞,顺子你这篓子编得真密致……顺子就说,三奶奶你喜欢拿一个吧……姥姥连连摆手,三奶奶不要,你留着好卖钱……又问,卖几个篓了?顺子说,卖了俩了,篓子不如鱼卖得好……到开学够给我弟买书包了,我自己也想买双鞋。姥姥夸一句,顺子你真懂事,于小鱼不声不响将脚凑到顺子脚边,顺子的破拖鞋已经彻底没了后跟,只剩半截鞋底挂在脚掌。
太阳热得像要把人烤成肉干,姥姥要回去做午饭,于小鱼和顺子招手作别,远远地日光把顺子眼睛刺得眯起一条缝,看着既费劲又滑稽。
于小鱼一进门便爬上姥姥的大土炕,田野里的风穿堂而过,屋里真凉快呀,她仰面朝天地将指头掰来掰去,若有所思。
9
日子过得真快,要开学了,于小鱼给妈妈打电话确定了回城的日期,姥姥开始忙着准备各种土特产捎回去,天气更热了,好像是夏季不肯轻易退走,拼命挣扎着要在这最后的一伏里燃尽所有能量。于小鱼天天都觉得口渴,偌大的海碗茶水一碗接一碗往肚子里灌,这么热的天,不知道顺子是不是还在外面割棉槐捉小鱼?
妈妈来接于小鱼的那一天,也就是于小鱼临走的前一天,顺子出事了。
没等于小鱼去跟顺子告别,满村里已经到处传遍顺子和弟弟被河水卷走的消息。于小鱼也听说了,她心慌慌地往外跑,街上到处是人,都潮水一般往前拥,姥姥和妈妈也在人群里,于小鱼追上去,妈妈拉紧她的小手拼命奔跑,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回来了,人群立刻哗地迎上去,两个壮汉,浑身湿漉漉地,各自背了一个湿漉漉的孩子,大人孩子都往下滴水,幸好两个孩子还都睁着眼珠转动,大伙儿这才放了心,直说幸运,今儿开闸水势那么大,两个孩子没淹死真是福大命大…… 正嚷嚷,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声,顺子后妈披头散发地奔进来扯着嗓子骂,恁两个祸种……顺子和弟弟出溜一下从大人背上滑下来,顺子后妈伸脚欲揣顺子,怎么不淹死恁俩个?顺子弟弟一把抱住他妈,妈,不怪俺哥,我上河心里了要不是俺哥我早淹死了……那两个壮汉也说,是呀是呀,顺子好样儿的,要不是他咬着牙把弟弟拖回来……。顺子后妈不做声了,隔了一会儿才说,还不赶紧死回家换衣服?自己先扭身往家走,顺子和弟弟跟在后面,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开,于小鱼小声叫了一句顺子,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清,而顺子竟然听见了,他转回头,透过几个大人的空隙,调皮地朝于小鱼睐了一下右眼。
于小鱼要回城了。
和妈妈带走的东西比来时还要多,姥姥拾掇了很多好吃的,光豆子就有黑豆赤豆绿豆黄豆好几种,还有自己轧制的挂面,大麦片,手剥的白花花的大蒜瓣……姥姥说这都是绿色环保食品,比城里超市买的营养。于小鱼只想带走顺子给她捉的那两条小鱼,姥姥找了个空矿泉水瓶子,用最大号的针在瓶盖上扎了几个透气的孔,两条小鱼旅途中就要暂时屈身在瓶子里,妈妈嫌麻烦,嘟哝说尾巴都破了扔了算了还要什么啊,姥姥反驳她,尾巴破了也是鱼,是鱼就要欢欢喜喜游一辈子,鱼不死就不许扔——于小鱼不禁对姥姥侧目,哲学啊。
车来了,于小鱼和妈妈把东西一件一件提上去,司机并不着急走,一只胳膊搭在驾驶室外,嘴里悠悠地抽着烟卷,妈妈在车下和姥姥絮絮地说着什么,一只土狗走到车旁嗅了嗅又摇着尾巴走开,于小鱼掰着车窗往外看,心神不定,上车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填满了所有的空位,司机把手里的烟卷扔掉,吆喝一声发动车子,妈妈坐上来了,于小鱼一边和姥姥挥手告别,脑袋却东张西望像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车子慢慢往前开动,那只土狗和两边的房屋渐次退到车后,于小鱼百无聊赖地朝外张望,遮阳的车窗帘松松垮垮地晃荡着,突然,于小鱼的眼睛定住了,前边不远的地方,顺子站在马路边,身上仍是那件破洞汗衫,脚下却穿着一双雪白的新球鞋。于小鱼激动了,她把头伸出去使劲挥手,车子很快驶过顺子,顺子大声喊,于小鱼明年我等你,于小鱼也对顺子喊,明年等我。车速加快,顺子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但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却清晰地印在于小鱼的脑海里。
妈妈轻轻揽过于小鱼,好了,都看不见了,于小鱼忽然握住妈妈的手,妈妈,谢谢你——那双白球鞋是昨晚妈妈到村口的商店买了托姥姥送给顺子的,店里只有这一种最简单的样式。妈妈微微笑,跟妈妈还客气啊,于小鱼把头埋进妈妈怀里一路睡得香甜不已。
10
当于小鱼站在爸爸面前时,爸爸居然有点小小的不适应,不止是女儿归来的惊喜,于小鱼变化太大了,皮肤黑了,骨骼壮了,最主要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到外把从前羸弱如稻草人一般的于小鱼支撑起来了,眼前的于小鱼腰背挺直,眼神清亮坦荡,说话声音都洪亮好多,不似从前细声细气,整个人身上散发着麦田的气息。爸爸一边惊讶于乡下的阳光对女儿的改造这么大,一边忙叨叨地在厨房里大展身手。
开学那天是爸爸送于小鱼到的学校。
于小鱼远远便看见马嘉在校门口那蜜蜂一样的人堆里冲她招手,于小鱼,她兴奋地往马路对面跑,一面躲闪来来往往的汽车,爸爸担心地喊,看车,于小鱼安然无恙穿过马路转身朝爸爸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爸爸这才放心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一刹于小鱼觉得爸爸消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她当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个暑假里爸爸妈妈到底还是把离婚手续办了,只是这一次,爸爸妈妈出奇地心有灵犀默契一致地对她保了密。
马嘉更胖了,他背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蓝书包像极了一只皮球,看见于小鱼便咧开嘴巴笑嘻嘻地掏出一根棒棒糖,给,于小鱼接过棒棒糖,糖是苹果味的,用绿色的塑料纸包着,于小鱼撕开纸舔了一口,真甜,一个假期没见,马嘉仿佛格外可亲可爱了。
学校仍然那么熟悉,门口的宣传栏里仍然是韩一飞的硬笔书法展览,于小鱼又想起吃牛排遇见韩一飞的那一次,她下意识地想低头看自己的脚趾,但还是忍住了,她的脚趾头已经晒得跟顺子一样黑,袜子上的那个洞却早已在她心里补上了。如果现在看见韩一飞,于小鱼一定会挺起胸脯迎上去,你好,我叫于小鱼。
可惜于小鱼看见的却是宋成,马嘉碰了下于小鱼的胳膊,提醒她躲开这个家伙,宋成果然条件反射地朝这边来了,死鱼……他依然死性不改,马嘉挡在于小鱼面前回击,你才是死鱼呢……宋成大呼小叫,哟,护花使者,于小鱼感激地看一眼马嘉,一步跨到宋成面前,你敢再叫一声试试,这一下不光宋成给震住了,马嘉也惊呆了——这是于小鱼说的话吗?宋成好像没弄明白状况,他不认识似地使劲盯着于小鱼的脸,于小鱼表情淡定,你敢再叫一声试试,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不大,却隐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力量使宋成退缩了,他尴尬地咕哝了一句便狼狈逃走。
于小鱼神定气闲地继续往教室走,马嘉跟在她后面哇哇直叫,于小鱼你要逆天啊?
清晨的天空透着霞光万里,校园里一片欢声笑语,花,草,旗杆,墙壁,一切都沐浴在昂扬的阳光里生机勃勃,多么美好呀。
是的,于小鱼就是要逆天,夏天要过去了,秋老虎要来了,来吧,于小鱼展开双臂准备迎接秋老虎。
(全文完)
(已发表于《儿童文学》2013.11/12月上册两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