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古月瑶秾2017-03-26 15:504,069

  武德二年。

  看得出应是三月,春色无边,眼中的青城亦是我三年前离开时的模样。这样说有些颠倒,但青城从来不变。算起来是因为三年间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所以我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保持着极好的记忆力。但不论是颓败还是光艳,这个地方都是我不能再回去的地方。只要我还想活着。

  初春自然是山茶花盛开的好时节,聂府后院的花树开出了一朵朵半重瓣的白宝珠,纯白光洁如同佳人肌肤。

  当时,聂小倩生得亭亭玉立,灿烂阳光映得粉红衣袖上似如真有盛开不败的白宝珠。她武艺超群,活泼天真,却又泼辣刁蛮,没大没小。不但整日上街闹事,还经常将聂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不,一出剑就将院中的白宝珠削得七零八落,最可恶的就是每一株都遭殃。聂老爷一见心爱的茶花备受摧残,心疼得摇头晃脑,偏偏又拿宝贝女儿没法子,只好哑忍。

  聂小倩蹦蹦跳跳跑到聂老爷身边,缠住他的手臂:“阿爹阿爹,我的生辰就快到了,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啊?”

  聂老爷故弄玄虚:“那当然是你喜欢的。只是我会不会送给你,你能不能拿到手,就看你的表现了。”

  “我的表现一直很好啊。”

  “很好?这么多年你就送了我这些白宝珠,刚才你还一剑一剑……我也不盼你有别的表现,只盼你别毁了它们就好。”

  聂小倩吐吐舌头:“下次不会了。”

  “你都十八了,还整日舞刀弄剑,把人都吓跑了,谁会上门来提亲?”

  “有啊。”

  “真的?”

  聂小倩抿嘴而笑,故意摆出娇羞姿态,双眼盯着脚上的粉色金线绣花鞋:“隔壁马大少啊。他说了,等他想娶妻生子的时候就娶我。”

  聂老爷一听简直就快昏过去,趁着还有劲儿赶紧吼一句:“人家姓霍!”

  聂小倩吐了吐舌头:“不是姓马吗?管他姓什么,反正他要娶只会娶我。”

  “整日待在狐狸窝,长得还跟个狐狸精似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要娶的又不是你,你不用管他到底是不是好东西?”

  “你……”

  聂小倩抬头盯着父亲,嬉笑着说:“其实我早就知道爹爹要送什么给我了!爹爹最疼我,最了解我的心意啦!正好,我刚答应等天气好些与他赛马,有了这匹纯血马,我的胜算就大多了。话说回来,那家伙不愧姓马,骑术就像是祖传的一样!他可不像别个人说的那样坏。他还知道教我骑马的时候给我弄头小马,自己就骑着母马带我一路慢跑,是个细心又体贴的人呢。”

      “我说了他姓霍!”

  “他又不是你生的,你管他姓什么!更何况他骑术那么好,不姓马可惜了。”

  “我……我怎会将你生得这样颠三倒四?”

  她打断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好了啦!等他想要安定下来,我也觉得是谁都可以的时候,我们就凑合凑合,也算对您老有个交代。您老要是现在就欠个女婿,我就跟他打个商量,让他先早晚给您请安。他人好好,会配合的。”

  聂老爷爆发性地吼了句:“胡闹!”

  胡闹的事还在后头。

  三日后的月夜,聂小瑶穿过挡在绣楼窗前的花树,顺着树干跳出了白色的高墙,我眼中蓦然出现另一个热闹精致的画面。

  那是一幢颇为华丽的小楼,垂地的珠帘在风的吹拂之下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在月儿的照耀下溢出满地流光。遥遥望去,极为可人的莺莺燕燕们发出各种柔弱娇媚的声音,在名为甜心坊的屋前招揽客人,姑娘们都一副久经人事的模样,仿佛未出娘胎已在里面打滚。

  聂小倩马不停蹄要去的地方,原来是青楼。

  腰携一柄长剑,人又气势汹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来要相公。

  见到姑娘出现在青楼也没人阻拦,还任由她登堂入室,奔入拐角最清静的雅间,可见她是常客。

  聂小倩一手扫起珠帘,未见到人便已开口说话:“你们家公子在吗?”

  整个雅间的姑娘全部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在窗口照进来的光线里,她着一身绣了繁密白宝珠的玫瑰紫缎外衣,配上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好像一旋身就能开出无数花来。我以为一个习武的姑娘应该整日喊打喊杀,动作粗鲁,却没想到聂小倩举手抬足也可以有窈窕淑女的风范。衣着品位、一颦一笑,都可以恰到好处。

  我还来不及寻思原因,便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一个着华贵金衣脚踏锦靴的男子端坐在琴案前,看那模样,似在沉思。白得出奇,静得出奇,淡然如水,点尘不惊,偏偏清贵袭人,教人不敢逼视,更有一双妙目漾出别致风情,就连羽睫都翘得夸张。如果说哥哥是美男子中的顶尖人物,那他的美就是你在一群顶尖人物里能轻易分辨出的。我无法形容他的矜贵奢华,但这种与生俱来的贵不可言却是无论谁见了都会铭记于心的。尤其是那双弹琴的手,白皙修长,一看就知道精于保养,连细活都没做过。看得出他并不是个低调的人物,否则不会金衣闪闪,一派“公子随便出手三千金”的贵人气度。

  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有一瞬间我心中生出一丝诡异的情愫,竟令我以为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贵公子对聂小倩的到来恍若未觉,仍怔怔地看着琴案上的琴。纵然眼波不转,亦能与日争辉。我想这人真是长得太漂亮了。

  人漂亮得不像话,琴也漂亮得不像话。

  琴是伏羲式,约长四尺,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十三螺钿徽,细蛇腹纹,腹有篆书。我是个懂得长远打算的聪明姑娘,见到这琴我就两眼放光。若是我可以活一千年,那我一定盗走这琴。一千年后我和哥哥会住在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与人类的帝王毗邻而居,伸手可及他命人建造的璀璨灯楼。可这毕竟是异想天开。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成为一具枯骨,连今年都活不过。想到这里我非常沮丧,真是阿弥陀佛。

  此时此刻,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立马变了神色,几乎是有些浪荡:“来得这么频繁,你是要在这里做姑娘吗?如是这样,先便宜我吧。”而后玉手轻抬举起酒杯,凉薄的唇浅浅碰了杯沿,合眼,睁眼,似醉未醉,仿佛每个动作都有美感,又流畅得好似一个天生的戏子,天生就擅做戏。

  我不由自主停住流转的目光,一时间没有了思想,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驱使着我关注他。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可以用面貌令我停止思考,他是第一个。我无法否认他的美丽。他的五官,甚至比我的还精致些许。拆开来看,样样靓绝天下;组合在一起,每每动人迷心。他美得如同金华的山茶花海,美得叫人愿意投入地狱,魅惑至极,竟不像个人。

  聂小倩不回他的话,反倒用一种近乎完美的迷人姿态说:“爹送了我一匹纯血马,就在楼下,你先帮我照看着,等我从金华回来我们再赛一回。我绝不会再输了!”

  他轻轻勾起唇角,声音低沉魅惑:“你莫忘了你的骑术是我教的。”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呢。我走了,记得等我。”刚走两步就回头,再补了一句:“一定要等我。”

  这一回却是被身后的人利落地拉住了手。他带着一丝若有还无的傲慢,微微举起修长的手,一个蓝衣姑娘便迈步向前递上了一锭金。

  他将金子交到聂小倩手中,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能给你的,也只有金子了。”

  聂小倩微微一顿,睁大了眼睛瞧他,不假思索地说:“你能给我的多了去了。”

  “是吗?”

  “当然!在青城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权有钱,名声在外。”

  他却微笑着说:“我缺的旁人从来看不到。”

  她将粉嫩小拳头打向他心口:“别含笑带伤嘛。”

  他顺势牵住她的手,就这么一瞬间,她慌了神。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永远都不会移开视线。

  静默中,他自尾指上脱下一枚翠绿指环,轻轻地套进她指尖,薄唇传出清冷嗓音:“戴着它到任何一家‘白银谷’,可拿十万两白银。”

  她呆呆地问:“你予我这么多银两作甚?寻常人家十辈子都花不完。”

  他牢牢地盯着她,半晌,竟挑起漂亮的眉毛,笑了出来,细长妙目发黑发亮:“听说金华那边来了个马商,若是有好马,派人给我送来。记住,霍华燃收,别送错了。”

  我心一惊,愣是没接受。

  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在陌生人的记忆里看见自己的亲哥哥,我更想不到霍华燃会与聂小倩有关系。从他与姑娘间的互动来看,从他的派头来看,他应是她们的主人。善狐圣君霍华燃当起老鸨在人间开了妓院,说出去不要被人笑死了才好。这么想来,聂老爷将甜心坊称作“狐狸窝”堪堪名副其实。

  其实霍华燃对我那样好,按理我不该对他冷嘲热讽。但他对我而言真的很陌生。时至今日我是第一次见他,知道他生得那样好看,知道他也过过凡人的生活,知道他看聂小倩与旁人不同……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倘若不是从小哥哥就对我说我是霍华燃亲妹,他舍身保我,我会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是生是死与我无尤。原谅我,我本就如此薄情,纵你花尽心思将我讨好,危急关头豁出性命。

  “再好的马也不用十万两白银啊。”

  “那就当我给你的零花钱。”

  “这么多!可以花一辈子了!”

  “就是要你花一辈子。”

  我莫名听出些暧昧,而后在记忆中紧盯对着聂小瑶的背影挥手作别的霍华燃,从上到下打量他。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聂小倩离开的地方,眼神冷漠得可怕,仿佛在筹谋什么。再过了一会儿,旁若无人地坐回琴案前弹起琴来,修长手指抚上琴弦。

  本就俊美非常,将手指触到琴弦上的那一刻,仿佛已是天下第一的琴师,愣是将人迷了个七荤八素,教人不得不动心。但他眼中情愫有些奇怪,脸上的表情又过于玩世不恭,仿佛刻意要人记住他的美仪风姿。日日流连勾栏,夜夜怀抱莺燕,偏用恁样的目光看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善狐君王究竟是何居心,但聂小倩的记忆并没为我解惑。

  下一刻他又优雅抬手,傲气、漠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身侧的蓝衣姑娘说:“通知霍因宗尽快赶回,莫在雪山避着了。”如同瘟疫般教人难以抵抗的魅惑嗓音消失在记忆中,几乎就跟刚刚发生似的,真实又真切,教我心乱如麻。

  聂小瑶早已离开,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看到了这些画面。

  回头想想,既然霍华燃是在青城保住了我,既然我年届十六,既然他通知哥哥赶回,那此刻我想必已在这个世上。如若可能,我会见到仇敌的模样。我要等着,要看下去,看看那个想要我性命的混账东西如何在我诞辰之时出手要我性命。

  辗转间聂小倩已穿州过省东去浙江。不愧是善于惹祸的幺蛾子,一路上干出不少荒唐事,凭着霍华燃给的一锭金无风无浪赶到金华。

  金华。

  是她与宁采臣故事的开端吧。

继续阅读: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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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狐夭且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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