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落,你还好吗?”
清润的嗓音,宛若天籁,在她耳畔响起,一缕熟悉的梅花清香靠近,是慕容傲。
烟落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她哪有脸见慕容傲,拥紧膝盖,她将脸深深埋入,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哭得不能自己。
有温暖的手,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拉起。一柄伞,能遮去天上落下的雨,却无法遮挡她心底正下着的无止境的暴雨。她不知自己如何走回朝阳殿,褪下湿衣,干燥暖和的衣服穿在身上,却掩不去她心底四处泛滥的潮湿。
她手中紧紧攥着刚才慕容傲塞给她的纸条。她又看了一遍,只觉纸上每一个字都浮动起来,震颤着她的心:“明晚风醉亭见,珍重。”隐隐知晓慕容傲想告诉她些什么,她突然害怕起来,经历琴书一事,她变得害怕知晓真相。因为知晓真相的代价,是痛彻心扉。
次日,夜如黑丝绒般,满天星辰似为其撒上一把碎钻。宫灯明明灭灭,似有若无。
风醉亭是醉兰池边一处极偏僻的凉亭,隐匿在九曲湖湾中。
湖水清凉的潺潺声远远便能听见,烟落遥遥望去,只见慕容傲的身影在月色下格外苍凉。他似等得有些急了,左脚反复蹭着亭中地上的青石板。
烟落怔了怔,忆起往昔,她与慕容傲每一次相会,他都是这样默默等着她。只是那等待的姿势,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与落寞。
月光如银挥洒,河水中粼粼波光折射出幽冷的光芒,映着他一袭银衣飘飘,风神俊逸。慕容傲听到身后动静,猛地回身,本是黯淡的容颜瞧见烟落时骤然明亮。他将她拉至亭中,重重松了一口气,道:“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不愿见我。”
烟落颤颤启唇:“我爹爹,娘亲和哥哥,如今怎样了?”
慕容傲眼神微微晃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你只为问这个?如果不是有话问我,你是不是不愿见我?”
烟落悲戚一笑:“我肯不肯见你,有何差别?我们终归身份有别。”
他清明的眼神盯住她:“烟儿,当日我失踪,你可有牵挂我?”他拉过她微凉的手,用力按在心口,那里正剧烈跳动着。
烟落心下一慌,忙将手抽回,转眸回避道:“侯爷,你逾矩了。”她的目光无处可避,只得看向池中大片睡莲,开得过盛,已凋零了大半。也许爱情过了,也是这般盛极凋谢。月光适时掩去了她难堪的表情,她幽幽一叹:“从前的事都过去了,重提有何意义?如今我只想知道父兄情况。”
慕容傲抬头望向如钩明月,怅然道:“尚书府被查封。搜出金银珠宝几十箱,都是各地官员贿赂之物,还有名册记录详细。”
烟落大惊:“爹爹不会的!爹爹一向勤俭克己,我与映月华贵的衣裳尚无一件,更别说私囤金银。一定是有人刻意栽赃。”
慕容傲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我连累了尚书府。皇上忌惮我权势过盛,拿尚书府开刀。”他轻轻抬起手,想要抚一抚她柔腻的脸颊,她却侧脸避开,他清润的眸中瞬间黯淡下来。
烟落凝视着亭边遍地盛开的野花,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好似落下的雪花,她心中亦是下着茫然大雪。风离御所说的证据确凿,原是蓄意栽赃。
慕容傲深吸一口气道:“楼封贤被关入天牢。我亦无法涉足刑部,具体情况如何,我不得而知。尚书府中女眷丫鬟皆被遣散。”喟叹一声,他怅然道:“昔日门庭若市,今朝空无一人。你的娘亲跟随你的哥哥一同发配去了边陲小城青州,今晚已经上路了。”
烟落不语,只将下唇咬得发白。她的身子在发抖,衣摆、袖摆亦如水波般轻漾。
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宽慰:“烟儿,你且放心,青州知府曾是安邑郡王府的门生,我托人带了书信给他,让他多多关照。你哥哥只是流放,不至于吃太多苦。只是,令尊……罢了,我再想想法子。”
娘亲跟随哥哥一同走了,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烟落垂下双眸,哑声道:“谢谢你。”
慕容傲愣一愣,声音里掩不住伤痛:“你我之间,何需言谢?烟儿,何时起,我们已如此生疏。”
烟落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露出冷漠的笑容,道:“侯爷从前看错了我。我是个朝三暮四的女子,不值得侯爷如此。今日得侯爷实情相告,他日定当涌泉相报。”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瞧着自己的足尖,金线绣莲花,在月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刺痛她的眼。如今华贵于她,只是无形的束缚。
他狠狠一怔,手无意识地加重几分,捏疼了她。他沉痛道:“烟儿,你心中没半分我的位置吗?”
烟落苦涩笑道:“侯爷,我已经没有心了,何来位置?”现在的她疲惫至极,她的心被风离御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待她回头想去寻时,才发现已分毫不剩。她难堪地别过头:“我有一事想问你。”
慕容傲眸光停在无波无澜的湖面上,眸色暗沉,徐徐问:“我对你不会有所隐瞒。”
烟落犹豫片刻,问道:“岐山上,为了救我而失足落涯的人,是不是你?”
慕容傲转首,瞧一眼烟落微隆的小腹,眼中似有细蒙蒙的水影翻涌,颔首承认道:“不错,确实是我。我命不该绝,崖下有一棵横生的大树,阻拦我的下坠,后来有经过的猎人发现我,这才保住了命。”
烟落感慨道:“我不明白,你身份显赫,如何能卧底日月盟?就不怕被人识破?”
慕容傲握住她的手腕,徐徐道:“这是一场交易。三言两语很难道尽。昔日二皇子与七皇子争夺皇位,日月盟想坐收渔利。风离澈想出一计,他假意同日月盟合作,由我出面。条件是日月盟助他登上皇位,事成之后以凉、灵二州作为交换。实则是风离澈令我趁机打入日月盟内部,将其一网打尽。”
他停一停,留出时间给她细想,见她恍然,又道:“为了博取日月盟的信任,我答应为他们劫得银车,再将银两以日月盟的名义发放民间,为日月盟博得灵州的民心。可惜我们没料到骆莹莹月宫宫主的身份早就暴露,风离御藏得够深,我们都被他骗了。岐山一战,日月盟损失惨重。原本日月盟不会再相信我们,所幸我坠崖又获救,反倒博取了他们的信任,算是因祸得福。就这样,我接任日宫宫主一职,渗入日月盟内部,摸清他们的底细,蛰伏半年,将其一网打尽。”
烟落听完,重重叹了口气。慕容傲在日月盟必有一定威信,难怪能将其整饬收编。现在,慕容傲不但官居宰相,还握有重兵。难怪风离御忌惮他,万一慕容傲生了异心,胁幼子废皇帝,况且自己还与慕容傲有过一段情。
她缓缓俯身,采了一大捧野花,手轻轻一扬,花朵落在湖中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只觉自己的心,亦是顺水飘远。原来,自己终究逃不脱政事风云,深深卷入其中。风离御断了她的后路,对他来说是明智的选择。可她呢?世事的怨与悲,她能怨恨谁?人生如棋局,她亦如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过了许久,烟落问:“先皇昏迷不醒,需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入宫冲喜。这……”
慕容傲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解释道:“此事是日月盟盟主莫寻所为。我坠崖受伤,昏迷了很久,醒来时一切已成定局。对不起,烟儿,要是我早点醒来,你就不会入宫了。害你受这么多苦,对不起。”
烟落颓然摇一摇头:“我怎能怪你?我想问,整件事风离澈知晓不知晓。”
慕容傲摇一摇头道:“日月盟的事由我出面,风离澈并不知晓巨细。况且任务特殊,风离澈也不便过问。烟儿,我好不容易全歼日月盟回来,天竟全变了。”
烟落闭一闭眸,向后一倚,靠在冷硬的凉亭栏杆上。她真的错了,她错怪了风离澈。醉兰池边,她见到风离澈与莫寻一道商议,也许只是巧合,也许他们商议着别的事。而她,就这么轻易误会风离澈了。
她一向自诩聪明,竟是这样傻的。她一向自诩冷静,竟是这样冲动的。她都做了些什么?如果风离澈当了皇帝,爹爹何至于入狱?哥哥何至于被流放?竟然是她亲手将父兄推入火坑。
夜,空茫而寂静。
慕容傲轻轻扳过烟落微凉的小脸,眸中溢满沉痛之色,望入她漆黑空茫的眼底:“人皆言风离澈是因你与先皇日渐隔阂,最后起兵逼宫。烟儿,为了风离御,你不惜牺牲自己去诱惑风离澈?告诉我,你已经爱惨了他,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