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傲出奇的安静,只是搂着她,坚硬的下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不说一句话。
仿佛还是四年前,夏日的午后,郡王府中院子的树叶似被清水洗过,绿的能沁出水来,百花盛放,烂漫到了极致,她穿着粉色浅薄的衣裳,如一翼翩飞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舞。墨黑的发丝齐齐披散在身前,偶尔,浅粉色的袖子滑下一截,直露出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他微笑着将她拉过,替她将袖子理好。
温然一笑,他突然在她的发间插上一枚白玉梅花簪,温言道:“影儿,这个送你!”
她的脸,红的娇艳,徐徐垂下头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又若黄莺翠啼,“傲,我喜欢你。”
她,再不会这样说了……
良久,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至抱在怀中的她的身躯已是彻底冰凉。他冰凉的嘴唇吻在了她同样冰凉的额头之上,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
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他抱着她,缓缓打开殿门。
原来,不知不觉中,殿外已是天亮,秋雨已停,周遭静寂一片,偶尔有几滴雨水自殿檐的棱角之上滑落,那是残存的雨珠,迅速没入潮湿的大地,不复可见。
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的明黄如灿日光无遮无拦地照入暗沉的大殿之中。百步之内,明晃晃的刀刃齐齐指向了他,那样强烈的银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风离御长身凝立,只淡淡挥一挥手道:“让他走!”
慕容傲面无表情的觑一眼四下里的盔甲寒光,转首,望向风离御,“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风离御凝眉,“你问罢。”
他敛眼,看向怀中恬静安然沉睡中的梅澜影,日光将她的肌肤照耀的益发苍白赛雪,唯有唇边,寥寥一缕刺目的鲜红,格外分明。半响,他冷冷道:“那次先皇宴请百官,那句话,究竟你是无心还是有意?”
风离御眉心一拧,答道:“我是的故意的。”
慕容傲缓缓吸一口气,转身,抱着梅澜影已是冰凉的身躯,一步一步走下了正泰殿,不再回头……
烟落疑惑地觑一眼风离御,刚想说话,风离御已是徐徐开口,语气寂寥疏落,眉间一丝隐愁,低叹道:“四年前的一天,父皇宴请百官,有宫中舞姬献上惊鸿舞,当时我嘲笑了一句,道是宫中舞姬舞姿还不如安邑郡王府。只是那样的一句话,不想却毁了梅澜影与慕容傲的一生。其实,那天,我真的是喝多了。那句话,我真的是无心的……只可惜……”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整个人已是沉浸入淡淡的忧伤之中。
“那方才,你为何那样回答?”烟落不解。
无声哽咽,风离御瞧着慕容傲的身影渐渐消失,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他深深吸气道:“就让他一直恨我罢,没有了恨,他会活不下去……”
再无语,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前的他,不懂得真爱,才会那样的恨慕容傲,恨他为了一个女人与他翻脸成仇。可如今,自己亦是体会到了这样至真至切爱情,对慕容傲,更是多了一分理解。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
慕容傲抱着梅澜影一步一步地走着,如行尸走肉一般,慢慢走出了深宫,走过了喧哗热闹的大街,走过了满目金黄的田野,走进了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天,亦是从朝霞漫天,行至日光当顶,再是缓缓西移。
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将地面熏烤的渐渐烫了起来,那样的气息令人窒息,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耀在他的身上,可他整个人却依旧是如冰霜冻结一般,无法温暖半分。
一阵西风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层层飘飞,偶尔落了一片至他颓然的肩头,那样枯黄颓败的颜色,与他此时的面容无异,只觉自己也如这落叶一般,再无可依,只得独自飘零。
渐渐地,远处有一带青山,斗大的太阳正向着山边慢慢地落下去,方才照耀得人睁不开眼的金色光芒已经渐渐褪去,变成了血红,瞬间浸染了整个天边。
“站住!”一声女子的厉喝之声,在空旷的山野之中鄹然响起。
慕容傲闻声,脚步微微一滞,徐徐转身,山间寒风凛冽,只见是骆莹莹着一袭宽大的黑衣,站立其间,凉风鼓起她的衣袍,翩飞若一只黑蝶。她的手中正执着一柄长长的金色弯弓,一支寒光四射的金羽箭已是满弓拉上,箭锋直指向他的心口。
骆莹莹定定瞧着慕容傲,他的眼中,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那样的沧桑之意,那样的凄楚之意,竟是令她的心中如同被万根芒刺刺中一般,瞬间痛不可言。
其实,她已经跟了他很久很久,她早就一路潜伏在了晋都之中,只等着风离御攻破晋都。而日月盟与慕容傲之间的帐,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灿烂绚烂繁复的霞色光影之中,他的身后是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此刻亦是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
金光阵阵闪动,她绷紧了弦,拉满了弓,冷声道:“慕容傲,我月宫上下,死在你手上的姐妹,总共两百条人命,这样一笔血债,你准备怎样偿还?”
昔日,慕容傲为了夺下日月盟大权,曾经血洗月宫,她一道出生入死多年的姐妹,平白无故断送了这么多,这么多的冤魂,长夜漫漫,她总是梦见她的姐妹们向她哭泣不已。这口气,她如何能咽下。
慕容傲怔仲的神情,没有一丝涟漪的波动,他的身体,他的心,早已是随着怀中冰凉的身体一道冷彻,冷成死灰,永远的失去了温度。
此时此刻,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又有哪里可去。
他与影儿,天人两隔,终究是永世不能相守。痛,如一剂鸩毒,慢慢腐蚀了他的心,浸润了他的四肢百骸,直至肠穿肚烂。
缓缓转身,他没有回答骆莹莹的话,只是继续抱着怀中恬静安睡的人儿,漫无目的的走着,身影渐渐没入无边无际血红的夕阳之中。他做错的事,又何止这一桩,他一错再错,早已是无可挽回。
骆莹莹静默无语,手中的金弦弓已是微微颤动。她早已是打听清楚,原来,慕容傲所做的一切,竟然全是为了他怀中的那名已是死去的女子。
山风吹过,似将那样一段痛彻心扉却又千回百转,缠绵悱恻的爱情徐徐吹入她的心间,他的痛,她感同身受。而她的爱,她的痴心错付,与之相比,顿时显得渺小而又可笑。
覆灭的爱情,带着鲜血的印记,像极了此刻霞光的颜色,凄美而又绝望。
闭上眼睛,她轻轻松开手中的金羽箭,耳中回荡着“嗖”的一声,愈来愈远,直至远远再也听不见,只余一声沉重的缓缓的倒地声。
她不忍去看,她的箭上淬有剧毒,一种发作极快的毒,见血封喉。
她不想去看,他是否中箭,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她只知道,他这般行尸走肉的活着,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所以,她为他寻了一个出路,一个不是出路的出路……
转身,她毅然离去,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抬头,霞光壮烈,她的姐妹们,终于能安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