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畅无阻,先锋部队已是扫平叛党余部,兵败如山倒,慕容成杰不过是困兽犹斗,加上手下兵将许多原是风离澈的手下,今日见旧主亦是前来相助攻城,心知大势已去,顿时是倒戈一片。
他们纵马直奔皇宫,一路之上,偶有缠斗,对阵搏杀,杀得是震惊天地,吓落人胆。
晋都之中,处处笼罩着战争的炽烈气氛,到处被炸得面目全非,遍地是七零八落的尸体,漫天的硝烟徐徐洒落下来,如灰雾般蒙蔽了日光,空中充满着焦糊味。
一切,都在燃烧。
烟落从未亲眼见过这样惨烈的战争场面,只觉满眼皆是鲜血的世界。一张张士兵淌满鲜血的脸孔在她眼前飞快地略过,那鲜血融进了天空,连天空都似乎成了红色。那一轮红日,似也在血色的光轮中颤动。
似是察觉到她的害怕,风离御自快马缰绳之中腾出一手轻轻遮住她的双眼,柔声道:“别看!”旋即,将她的头轻轻掩入自己宽阔的怀中,直奔皇城。
他不忍心让她瞧见这样惨烈血腥的一幕,却也不放心将她滞留城外,还是与他同乘一骑,一起入皇城来的妥当。
待及皇城城门之下,只见城门已是大敞,无数绣满龙飞凤舞的“风晋”二字旌旗飘扬在了城楼上空,绵延的烽火点燃,浓烈的松香味直冲鼻间,这是顺利拿下皇城的昭告。
此时的天,已是暗沉,夜色沉沉如密帐洒落,今日无月无星辰,天空竟是下起了蒙蒙秋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了些许湿润之气,冲淡了硝烟弥漫的窒息。
密密细雨,滴滴落至风离御随风飞扬的黑发之上,凝成了点点闪耀的晶莹,在烽火连绵之中是熠熠生辉,他勾唇浅浅一笑,扬鞭一挥,已是纵马直入皇宫,疾驰而过,踏碎了零落一地的蓝色旌旗,上面隐隐可见支离破碎的“慕容”二字。
巍峨耸立的宫殿,层层叠叠,熟悉的景象再次出现在了眼前,明明灭灭的宫灯宛若星子般徐徐依次点亮,那样的星星点点之中,却夹杂着无数松香火把灼灼燃烧。
烟落与他共乘一骑,信马由僵,风离御已是放慢了速度,缓缓前行。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以保护的姿势在她身后,不离不弃。她抬手,轻轻为他拭去颊边滴落的雨珠,复又低一低头,偎入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只觉得心中一点一点的温暖起来,即便此刻下着小雨,即便此刻已是入秋,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秋凉之意。
如今,她已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也如愿复国了,他们之间的风风雨雨终于全都熬过去了,守得云开,终于可以见天明。
纵马近至正泰殿前,已是处理妥当一切的凌云飞身来报,躬身道:“回禀皇上,皇宫禁卫队已是全权在我们控制之下,目前已是安全无虞,只是遍及皇宫都未寻得慕容成杰的身影,想来他早已是逃出皇宫。”
风离御手臂不由自主的一收紧,更拥紧了烟落,俊颜沉了沉,染上几分薄怒道,甩下手中缰绳道:“可恨,竟然还是让他跑了!那慕容傲呢?”
凌云拱手,指一指身后的正泰殿,凝声道:“回禀皇上,慕容傲此刻受困于正泰殿中,按照您先前的旨意,我们是围而不攻。”
风离御利落翻身下马,再是将烟落小心扶下,略略拂去额发之上沾染的雨水,俊眉微挑,眸间隐隐有着复杂难懂的情绪,只颔首道:“朕知道了,你派人把守着殿门,朕有几句话要亲自问一问他。”一臂揽过身侧烟落,他柔声道:“烟儿,你也一同去罢,相信你也一定有话要亲自问问他。”
烟落心内一动,唇边微微一颤,露出一抹涩然的笑容,那样的笑意在漫天的雨水之中显得格外淡漠而阴冷,她确实有话要亲自问一问他,伸手抚触着腰间的暗袋,里面还安静地躺着他赠送给她的白玉梅花簪。
想当初被迫离开皇宫去留华寺带发修行,蠢笨如她,竟还是随身带着,她感念他至真至切的情意,不想竟从来都是欺骗。如今,这枚白玉梅花簪,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雨渐渐大了,雨声如注,渐起几许秋寒,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又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天,还是那样的天。
皇宫,依旧还是那样的皇宫。
不同的,也许只有每一个人的心境而已。风离御拉着烟落一步一步走上了正泰殿,自下而上,每一个白玉铺成的台阶之上,两侧皆是站满了头戴毡帽的卫队,熊熊火把被雨水反复浇着,发出“呲呲”的响声,跳动着火焰,欲灭未灭,只是愈来愈虚弱。
伸手推开通天落地深广的殿门,那样缓缓的推开,仿佛徐徐打开了命运之门一般,风离御的翻边龙靴,一步一步地踏入正泰殿中,声声落地如惊雷,神情高远沉着,道不尽的王者高贵气韵,是了,他本就是这正泰殿的主人,而眼前之人,不过是鸠占鹊巢。
早就过了掌灯时分,偌大的殿中却只燃烧着一支烛火,周遭的暗沉令烟落觉得茫然而麻木,她自殿门口的卫队手中取过一枚火把,挨个将宫灯一一点燃。
微黄的烛光里,但见慕容傲一袭银白色长衣,背身负手而立,如缎墨发披泄而下,一直垂至腰间,只用几缕银线松松挽住。那样的背影,朦胧而又幽远,仿佛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明明是近在眼前,却又伸手无法触及。
梅澜影此刻正静静倚在他的身旁,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曳于地,压裙的两带锦心流苏下垂的线条平缓而笔直,如此镇定淡然的气韵,丝毫不惊不惧,不由令烟落心内暗自惊叹。
她从未见过梅澜影如此静雅的气韵,仿佛是山风徐徐吹起浓浓雾气一般,如此镇定的气韵,须得有历尽风霜后看淡世事的清远才能撑得住。
慕容傲缓缓转身,看向风离御与烟落之时,已是一脸平静,如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仿若即便是狂风肆虐,也吹不起湖面之上的半点涟漪。
深广的大殿宇中有着清冷的寒香,似乎是殿中远远廊下的玉蕊檀心梅花开了,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风离御闲闲翻了翻金边袖口,轻轻甩去在殿外沾染水珠,微微一笑道:“慕容傲,如今戏已然落幕,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怎样?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慕容傲长身直立,清逸如兰的气质依旧,对风离御淡淡嘲讽的话,他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平心静气道:“风离御,你来,想必是有话要问我,就请直接问罢,不必绕圈子。”
烟落已是先风离御一步上前,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缕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她徐徐递上手中的白玉梅花簪,平静道:“傲哥哥,烟落从前一直这般唤你。如今最后再唤你一次,这支白玉梅花簪,也该物归原主了。”
慕容傲眸色黯一黯,伸手接过,抬眸望向身侧的梅澜影,笑意清浅而温柔,依依为她戴上,轻轻抚摸着她梳得整齐的头发,道:“影儿,这支簪子,你一直戴着,别再摘下,好么?”
梅澜影面容沉静,勉力一笑,轻轻颔首。
烟落滞滞望着眼前温馨的一幕,眼中有着难掩的酸涩之意,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呵。犹记得,那日她岀府去为鸳鸯枕巾配上绣边,慕容傲去尚书府中寻自己,那晚他送了她这支白玉梅花簪,亦是说过相同的话。
原来,那时他那飘忽惶惶的神情,便是透过自己惦念着心中的梅澜影。“别再摘下”,原来,那一个她一直不解的“再”字,必定是梅澜影曾经摘下玉簪还给了慕容傲。原来,在慕容傲的心中,自己才一直是梅澜影的影子。
涩然一笑,烟落其实并不介怀,也许自己亦是对他没有了从前那般的脉脉温情,才会如此不在乎。
风离御微微握住烟落的手,似是安慰,俊眉微挑,沉声道:“慕容傲,我有一事问你。自从你失踪归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烟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你设下的局,一步一步诱我入圈套?”
烟落的手,尚停留在他的手心中,默默感受着他手心之中传来的暖暖温度,不语。其实,这亦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问题。究竟慕容傲是将她当做替身,慰藉心中的思念,还是从来只是利用她。如今,即将知晓答案,她的心中竟是没来由的有一丝紧张。
慕容傲望一望身旁的梅澜影,眸光眷眷,复又望向烟落,缓缓启唇,声音仿若三月檐间的风铃,泠泠轻响,极是悦耳,“烟落,对不起,我从来都是在利用你。”
烟落面容微白,却只是徐徐笑一笑,又问道:“从万灯节我们相识那夜,就开始了么?”原来,残酷的现实,便是连这点纯洁美好的回忆都要无情地玷污。
慕容傲也不否认,只是颔首道:“那夜,我自万灯节上遇到了你。初初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相似影儿,心中便留意下了。后来,随着与你的几次接触,我渐渐萌生了一种想法,我知道,风离御一直记恨我曾为了影儿背弃兄弟情谊之事,所以……”晚风自窗棂的缝隙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撩起他鬓边发丝微微浮动。
风离御冷冷接过话,道:“所以,你了解我,但凡是你看上的女人,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去破坏去阻止?对么?”他深深吸一口道,吸入满心满肺的凉意,冷哼一声道:“到底是兄弟一场,相交相知多年,你倒是十分清楚我的脾气秉性。你一直对梅澜影一往情深,为了这样的一往情深,你甚至不惜背弃我们兄弟间的情谊。如果,短短三年,你竟是移情别恋于烟落,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娶她为妻。你知道的,我定会百般阻扰。如果我不阻扰,那当初你为了梅澜影的背弃于我,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教我情何以堪?”
慕容傲的笑容极是浅淡,仿若天边浮云掠过,轻轻道:“是的,所以,一年来,我一直隐瞒得很好,只在即将大婚之时,才突然地让你知晓。而你,必定以为我是刻意隐瞒,益发地相信整桩事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