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人,天空蓝得发黑,黑得深邃,璀璨的明星点缀其上,繁密又低矮,仿佛挂在群山腰际,又像散落在连绵起伏的山头。
烟落席地而坐,拥着膝盖,抬头瞧着月儿发愣。那日清晨得到急报后,他们日夜兼程赶路,眼下终于抵达定州城外的密林驻扎。两天一夜中,捷报频频传来,定州、凌城、云州、柳州、越州以及燕州皆收复。
她的爹爹果然活着,此刻正赶往凉州与灵州进行下一步计划。卫风与宸儿在云州,是远离前线的安全地带,宸儿的病亦无大碍。她有很多话想问风离御,也有很多疑惑,可风离御一直忙,她不便打搅。
士兵们忙着搭建营帐,收复晋都前,他们将驻扎在此。篝火映得每个士兵的脸都是红彤彤的,兴奋不言而喻。捷报频频,自然大震军心。
楼征云在营地巡视一圈,瞥见烟落,遂挨着她坐下,递上水袋和玉米面饼,轻声道:“妹妹,饿了吧,将就着先吃点。”
烟落柔和一笑,“哥哥,谢谢。”她咬了一口饼,又饮了口水,问道:“他呢?”
楼征云指一指不远处才搭好的皇帐,青绿色帆布合围,华丽的金帐顶覆盖,道:“几位将领还在里面,商议如何一举攻下晋都。”
烟落挨近篝火,暖着被夜风吹凉的手,小声问着:“哥哥,你不是被流放青州吗?还有爹爹?我去刑部大牢,李文清亲口告诉我爹爹得了疫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征云并拢双腿,徐徐道:“皇上掩人耳目而已。爹爹早在你入宫后,就转为支持皇上了。因为爹爹渐渐察觉慕容成杰有谋反之心。”他拍一拍她肩头,微微一笑,“烟落,皇上假意将我流放青州,其实是委我重任。皇上交给我一本名册,里面是忠于他之人的名单。我在青州暗中部署,纠集他们,让他们在慕容成杰叛变后,先假意投靠,再等我们的指示进行夺权。皇上治罪爹爹,其实是做给慕容父子看的,慕容成杰为人狡诈,若皇上表面上对他不防范,他反倒会生疑心。一招假死之计,一来令慕容成杰不起疑心,二来好让爹爹去各个州县部署。”
烟落恍然道:“我明白了,你们想让慕容成杰以为自己政变成功,让他在各个州县的部署全部浮出水面,然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永无后患?”
楼征云点头道:“慕容老贼政变后,凌云并没按计划寻到你,皇上急疯了,要不是我等阻拦,只怕他早就闯入晋都去找你了。”
烟落捂上心口,指尖微微发颤。风离御待她情真意切,自己却……
楼征云继续说着:“本来计划天衣无缝,皇上借口为太子祈福,刻意给他们制造行刺他的机会。皇上再假装落崖,让慕容成杰以为得逞,从而进一步暴露慕容成杰的余党。”他顿一顿,“那日我们在崖下接应,谁知皇上竟中箭落崖,昏迷好几日,近半月才复原。兵贵神速,若不是皇上受伤,我们当一早反扑,怎会让慕容老贼有机可乘控制住凉州、灵州与晋都?哎,免不了大战一场,真叫人憋闷。烟落,当时你人在空灵山,你可知皇上为何中箭?照理不可能啊。”
夜风将他的话一字字吹入耳中,烟落心痛得不能自己。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慕容傲怂恿她行刺风离御,本就是想引风离御分神,慕容傲才好下手。
楼征云见她一脸怔忪,又唤了一声:“烟落?”
烟落缓缓垂首,声音低而微,“哥哥,是我害他中箭的。我以为他夺去宸儿,想与梅澜影双宿双飞。那时的我……恨得想杀了他。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什么?”楼征云似不可置信。
烟落突然拽住楼征云,声音凄厉,“为何你们都知道,只瞒我一人?”为何不告诉她,让她做错那么多?她自毁容貌原不过是误会,是慕容傲蓄意挑拨。她索要金令却不慎伤到无忧,可她爹爹根本无事。她欲行刺风离御更是笑话一桩。这些愚蠢行为令她后悔终身。为何不告诉她,为何要让这一切错误发生?
她凄惶摇着头,身体剧烈颤抖着。做错这么多,叫她如何原谅自己?叫她如何面对风离御。
“烟落!”楼征云用力按住她,“你冷静一点!你身在慕容父子的局中,若告诉你真相,你能冷静自持吗?你能将戏演得入木三分,不让慕容傲起疑吗?况且,这是一场豪赌。输了便是粉身碎骨。皇上都是为了保护你。我曾私下问皇上,他只道你深陷局中,他们便是拿你做饵,只要你有异动,以慕容傲对你脾气秉性的熟悉,第一时间就能察觉。皇上宁愿你一再误会他,宁愿你不与他同盟。即便你倒戈慕容傲,皇上也不会介意。皇上怕万一,他若死无葬身之地。皇上说……皇上说慕容傲其实是念旧情的人,不会为难你,天下之大,总有你的活路,不用跟着他一起去死。”
烟落听着,一动不动,眼眶里皆是酸涩,可她却哭不出来。她哭什么呢?哭自己的愚蠢,不能体会风离御的深情?哭他的傻气,替她今后想那样远。
楼征云见她沉默不语,长长叹一口气,道:“烟落,你的脾气,我会不了解吗?你看似柔婉,实则浑身带刺,你用刺将自己保护起来,其实这样更容易受伤。”
烟落低首,将自己埋入双膝中,哽咽道:“哥哥,我以为他对我只是利用。”
楼征云微恼,道:“利用?真正利用你的人是慕容傲。我猜想慕容傲第一次接近你,便是想利用你,他以为你有三分相似梅澜影,皇上必会心仪你。我与皇上知交多年,我清楚皇上并不爱梅澜影。皇上心中气得始终是当日慕容傲为了女人背叛兄弟情谊。烟落,你那样聪慧,怎想不破其中缘故?总将皇上往坏处想?”
他的话,字字如钢刀,直插入她心口。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楼征云觉自己语气过重,缓声又道:“皇上若一直利用你,对你无情,当初何必想尽办法纳你为侧妃?自从慕容傲为了梅澜影背弃皇上,皇上对女人更厌恶,何曾让哪名女子为他生儿育女?若皇上真的对你无情,只是利用,用完大可不顾,为何执意立你为后,立宸儿为太子?即便后来被逼无奈,逐你出宫,皇上都不愿废去你皇后名分。同为男人,他对你的心意,我怎会看不明白?是你自己不肯细想,才会铸成大错。”
楼征云不忍再说,哀叹一声,“烟落,都过去了,希望今后你能好好珍惜。”说罢,他站起来,拂袖离去。
山风猎猎,似锋利的刀刃刮在烟落脸上。不远处的山涧中,似有流水潺潺声,呜咽如诉,正如她此刻曲折的心境。她的泪终于滑落,无声蜿蜒在面颊上。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风离御是不是对她失望至极,山崖凉亭上,他才会痛不欲生,想将心掏出来给她看。其实,她对自己也很失望。
“傻瓜,我只爱你。”
他的话语甜蜜如斯,至今萦绕耳畔,飘散不去。
有风送来浅浅清香,那种香是春日新开的山野小花,清新的味道,令她心神宁静。春天来了,她的寒冬终于也过去了。
烟落抬起头,拭去眼角泪痕。放眼望去,不远处的皇帐似有人撩开门帘,数名将领自里面出来,想必军事商谈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