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君说他一直在哭,不过我在门口却没有听到里面抽泣声。
兴许是一个大男人,总是哭哭啼啼的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从他醒过来到现在时间也不断了,就算是有一河的眼泪,也应该断流了不是?
给婉君使了个眼色,我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往病房内望去。
明明是个艳阳天,病房里却拉着窗帘,再加上这间病房本就背阴,房间里阴森森的。
那名警察坐在床上,包扎着绷带的双手锤放在自己双膝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
能从他的眼白上看到刚刚哭过的红痕,不知道他的眼泪是为自己的这双手而流,还是为了别的。
“咳咳。”
担心就这么闯进去会让气氛太过尴尬,我先是咳嗽两声提醒他,我们正站在门口。
他却毫无反应,更像是无动于衷。
好像我们在不在门口,或者进不进房间,都跟他关系不大。
无奈之下,我只能推门先进入病房再说:“你好些了吗?”
还担心他不会理睬我们,出乎意料的他点了点头。虽说没有张嘴说话,总算没有完全忽视我们。
“李,李警官是吧?”
资料上有他的名字,李稾。
他的父母真是不会取名字,竟然让他用了单一个稾字做名。
稾字拆开来看,上高下禾,意思为高高的草堆,这并非说是谷垛,而是坟堆。
元代之时,蒙古族人死后常常要埋入草原土中。然而广阔草原,若是不做个坟上的几号,很容易忘记埋葬的地点。故而蒙人埋尸,逐渐确立了在坟上堆满草种再以松土覆盖两层的规矩。
这样安排之后,等到来年开春,埋尸的地方就会隆起密密麻麻的草叶,可供前来祭拜的家人寻找埋尸的位置。
这种葬法便被称之为槀葬,稾字也因此很少再和别的词汇相互搭配使用,全因为它沾了死气忌讳。
叫这样的名字,简直是命中缺寿,他能活着从眉山上下来肯定是前辈子积了大德。
李稾听我叫他,虽未答应,却看向我。
“我想你已经知道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了吧?”我虽然如此说,但还是有些不确信。
直到婉君冲我点头,我才有底气又重复一遍:“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弄清楚六天之前,也就是你和刘鑫前往眉山度假村运送尸体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谜团到现在还未解开。
原本应该通过缆车运送尸体下山的三人,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之后两名警察离奇出现在金矿之中疯疯癫癫,而与他们一同下山的死者遗孀,却被人埋在雪中以利器杀死还被我无意间发现了。
听到我提及那一天,他试着张了张口想要发声,可他长期处于昏迷状态,醒来后有一直在哭,发出的声音显得颇为沙哑。
“她……你们找到了吗?”
“你是指谁?刘鑫吗?”
“不……是另一个……”
李稾说话断断续续,特别是提及那名女死者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在情绪上的变化。
一旁婉君将女死者的尸体照片那给我,我将之展示给李稾。
万幸眉山并没有真的倾覆,留存在度假村里的尸体也保存完整。
事后我通知婉君将尸体带回特殊部门,想必这三天的时间里,大部分尸体的尸检已经完成了。
李稾看见照片,连忙用手挡住自己脸,他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似是因为恐惧而在颤抖。
这种时候,人总会本能的发出尖叫,可他却下意识的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生怕自己喊出来似的。
警察在入职之前,都会接受心理素质方面的训练。但是提高心理素质并不代表着不会恐惧,只是面对恐惧时,做出反应的速度要比未接受训练的人快。
即便是我见识过各种鬼怪死尸,偶尔还是会被吓的惊叫难忍,这是人之常情。
“这里有她的尸体检验报告,你要看吗?”我刻意将报告送到他眼前。
他用自己受伤的手猛的将检验报告拍在地上,冲我拼命摇头。
检验报告我在进门前略微扫看过。
内容和我初次见到尸体时做出的基础判断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首先可以肯定,女死者死于一种弧面利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刀,不论是菜刀还是匕首,做出砍得动作,所造成的伤口都是平直的切面,并非有弧度。
报告中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女死者的内脏情况,上面说女死者在死前身体器官已经出现衰竭异状,简而言之,就是她在死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东西,就算没有凶手最后的致命一击,她也快要被饿死了。
从她离开度假村,到被我发现尸体,总共不过一天的时间。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饿到快要器官衰竭的程度?
这个问题,只能由眼前的李稾来解答。
“你不看的话,我就简单的说给你听。”
李稾越是不愿意看尸体照片和尸检报告,越证明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还记忆犹新。
为了逼他说实话,我也只能扮演一个不近人情的角色了。
“不要……”
“死者名叫江霞丽,是当天由你们运送的另一具尸体的遗孀。”
“不要再说了……”
“按照原定计划,你和刘鑫应该在当天上午十点左右回到眉山辖区排除所,但是你们甚至没有到眉山缆车站,就失踪了。”
“求你……”
我在发现女尸后,曾让吴老板跟缆车站的工作人员确认两名警察出现的时间,然而得到的答复却是两名警察根本没有去过缆车站。
我也曾怀疑过此事与吴老板有关系,我在离开眉山之前,还特意想当时的现场员工核对过那天的情况,得到的答复和吴老板所说一致。
也就是说,李稾和刘鑫带着尸体和江霞丽离开度假村前往缆车站的中途,即告失踪。
同时失踪的,还有三人乘坐的大巴以及大巴车的司机。
眉山倾覆事件后,我曾让婉君在眉山上寻找过大巴车和失踪的那具尸体,然而并没有任何收获。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提高自己的音量:“你们三个人为什么会神秘失踪?为什么女死者江霞丽会被人埋在雪里?是不是你们两个合谋杀了她?!”
“我没有!我只想救她,我是想救她的!”
一连串疑问,李稾终于在情绪最激动时开口回应了我的质疑。
我当即拍拍他肩膀:“好了,你不要激动,放松下来。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谈你知道的事情。”
一时情绪激动到定点,又一时被安抚下来。
有了刚才的发泄,李稾终于不再像之前一样死气沉沉,开始有了悲伤之外的神情。
“我不想和你说那些官面上的话。你也是警察,肯定知道威逼犯人的话术就那么几种。什么我相信你,你如果不说就会承担全部罪名之类的。我们不妨摊开直说,你和刘鑫不论在眉山上做了什么,或者经历了什么,都不会有人追究你们的过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要的是真相。”一旁婉君见李稾终于能够正常沟通了,连忙说道。
这件事情原本只是眉山事件的插曲,但是我却觉察到两名警察和江霞丽的失踪还可能与另外一件事情有所牵连。
我在发现江霞丽尸体时,她曾产生近似尸变的症状,她在死前一定是接触过鬼魅的,可是根据常理,我和乐乐又都不认为雪山之上会出现鬼魂,所以这件蹊跷无比的事情,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李稾说出了一句常人难以理解的话。
正常人会有理性判断,最起码能够分辨自己所说的是谎言和实话。
但是经历过重大灾难,或者沉重精神打击的人,却会因为思维的自我保护意识,而无法分辨自己编造的谎言和事实的真相。
李稾已经经历过一次精神崩溃,他的大脑会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崩溃的情况,而对他的记忆进行修改,或是美化,又有可能是丑化,总之会与事实产生某种偏差。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李稾本人能意识到这一点,说明他平时是一个非常理智而且聪明的人,想必他为了实现自己成为刑警的梦想,一直在锻炼自己的理性思维,才能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
“你只要把你知道的讲出来就好,是真是假,我们会替你分辨的。”
李稾并没有接话,而是沉默下来。
他不说话,反倒让我担心他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一切又要回到原点。
却当此时,见他抬起自己被包裹着的双手:“就是我的这双手,给她挖开的雪洞,然后还是我的这双手,将她埋在了雪洞里。”
说着,他的眼泪滚落下来,打湿在纱布之上。
“那天一来到派出所,我和刘鑫就接到了一项任务,要我们上眉山为一具尸体开具死亡证明。这种事情在眉山并不稀奇,我来眉山就任半年不到,已经遇到过两次了,所以那天根本没有多想,就上了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