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已是人头攒动。护工和病员家属挤在打饭窗口嗷嗷待哺，里面的大师傅嗓门吼得像打锣：别挤别挤别挤！排队排队排队，刷卡听见没刷卡！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吃饭要付钱？……不收现金！刷卡！没卡？没卡一边儿去别挡道！
袁又圆抬头一看，一个穿戴明显是偏远农村的老妇人紫胀着脸，讪讪地被大师傅吼出来，大约是家里人生病，第一次来大城市，根本不懂买饭却不收现钱是怎么回事。
袁又圆怒火中烧，一把拉起老妇的胳膊，重新挤到窗口边，后面的人开始叫嚷，干什么插队，后边儿去！
袁又圆瞪着那些人，毫不示弱地说，是我们先来的！
她对着窗口里的几样饭菜指了指，然后把自己的饭卡在机器上唰了几下，完成支付，里面的人把饭菜递出来，袁又圆接过往老妇怀里一放，这才对着窗口里的大师傅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她不会买卡你多解释几句能死？
说完，她拉起老妇离开了。
大师傅在窗口后面半天才反应过来，刚在麦克风里咆哮两句，大概被工友提醒，这样会被投诉，于是硬生生地收住了。
人群中，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忍不住拍了几下巴掌。
老妇十分感激，颤微又羞涩地把几张钞票递给袁又圆，姑娘，谢谢，谢谢……
袁又圆摇摇头，算了，没几个钱，您拿着吧！
这……这怎么行……老妇十分惶恐。
没事。袁又圆说，指了指门口靠左的一个柜台，去那边办卡，下次买饭就能刷卡了。也别买多，充几百块钱就够了，用不完会退给你的……
老妇听完，怔了怔，然后干涩地说，几百块？……我……能买五十不？
袁又圆愣住。
老妇难堪地说，交完住院费，身上就剩两百块钱，不能全用来吃饭，还有其它的花销……
袁又圆忍不住问，是您家谁病了？这么点钱，能支撑几天呀？
老妇沉默片刻，便忍不住抽泣起来。
生病的是老妇的小孙子，只有七岁，患的是白血病，儿子在外地打工，却挣不到钱，好几年都没回来了，儿媳妇早就跑了不知所踪。只有老妇和她老伴，把毕生的积蓄用来给小孙子治病，但扔到医院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就没了，如今还欠着医院的钱，小孙子也面临停药，不知如何是好。
老妇说，撑不了几天呀，到时候，只能背着孙子回家去……就是对不起医院，欠了人家的钱也还不上……
袁又圆无言以对，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她一直认为，自己上辈子可能偷了老天爷家的保险柜，所以这辈子老天爷才让她的命运如此曲折，但是和真正的苦难人一比，她不过是无病呻吟而已。
她想给老妇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一摸身上，却是一毛钱现金都没有，都怪时代发展得太快，人们只靠一部手机，就能搞定衣食住行。但老妇显然也是不能接受手机转帐的，她甚至可能都没有一部手机。
袁又圆问了老妇的病房号，随便买了个肉夹馍便回到了吉静舟的病房。
吉静舟依然俯躺在床上，夏心悦正在给他读书，是英文原版的《乱世佳人》，夏心悦流畅又悦耳的英文发音让袁又圆心惊胆战。
吉静舟听得似乎也很认真。直到夏心悦读完一章，吉静舟忽然说，我十年前就不看这类小说了。
我知道。夏心悦说，我只是想向你秀一下自己的英文。
吉静舟忍不住笑了，你的英文好，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是吗？夏心悦说，我以为你对我一无所知。
怎么会？吉静舟说，毕竟我母亲与你父亲是多年好友，从来你就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对你一无所知。
袁又圆就在这时进来，轻咳一声。
夏心悦抬头看着她，微皱着眉，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觉得快，我还觉得慢呢！袁又圆说，想到小吉总在病房里没人照顾，我就心急如焚。
袁又圆这简直就是挑畔了，夏心悦眉毛都挑了起来，但又很快恢复平静。
她温和地说，有我呢，你不用急，安心吃饭要紧。
说完她转头对吉静舟说，你不喜欢爱情小说，那我换一本哲学类的吧？黑格尔怎么样？静舟哥哥，你对客观唯心主义怎么看？
吉静舟说，我也不喜欢哲学，不都是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吗？
夏心悦有些娇嗔地说，哲学怎么能是装神弄鬼呢？静舟哥哥你不可以这样开玩笑……
袁又圆就在这时插嘴，她说，他说哲学是装神弄鬼也没错啊！
夏心悦一愣，转头看着她。
袁又圆说，说到底，客观唯心主义，不就是相信世上有鬼，有神仙，有异能吗？世上本来就有这些东西，有至高无上的力量在主宰着一切。
她说，我也是客观唯心主义者。
吉静舟和夏心悦沉默地看着她。
袁又圆双手一摊说，看什么？我也是上过大学，读过几本书的，只不过没机会卖弄而已。
夏心悦还是没说话，吉静舟却忽然嘴角轻抿，虽然没有出声，但看得出，他笑了。
夏心悦脸色立刻一变，她冷冷地盯着袁又圆，你有没有上过大学没人关心。但我与静舟哥哥说话时，请你不要插嘴。
袁又圆做出夸张的，受到惊吓的表情，眼睁睁看到大家闺秀被逼到放弃修养变脸，也是满好玩的一件事。
好了，我累了，要睡一会儿。吉静舟说完，便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闭上眼睛。
屋子里，便剩下两个女人对峙。
夏心悦默默地站起来，将散在床边的几本书收进袋子里，放在柜子下面，又摘下手腕上的表放在床头柜上。
她说，我去洗个手。
然后夏心悦去了洗手间。片刻后她从洗手间出来，对袁又圆说，我出去一趟，静舟哥哥就拜托你了，杜小姐。
她把“杜小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而袁又圆便在这时提醒她，夏小姐，别忘了您的表。
夏心悦脸色微微一变，立刻笑了，多亏你提醒，不然我还真忘了。
这么贵的表可得收好。袁又圆瞅了一眼那只表说，卡地亚的，不便宜呢！要是丢了，这屋里就我一个外人，可说不清楚。
夏心悦戴好表，讪讪地出去了。
袁又圆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眼神收回来时，看见吉静舟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对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夏心悦一走，袁又圆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眼睛也干干的，她赶紧拿出滴眼液，往眼里滴了两滴，然后眨巴几下眼睛。
吉静舟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吉静舟。
两个人对视两秒后，吉静舟叹口气，转开脸，说了三个字：心机婊。
袁又圆松了口气，她说，只要眼睛里有水，不管是泪水还是眼药水，果然都是有效的。
吉静舟不答话，也不回应。
袁又圆忍不住推他的肩膀，你都知道了？表个态吧？
吉静舟说，你强行让我读心，什么意思！
学雷锋做好事啊！袁又圆说，我没钱，有钱就不麻烦你了。
我也没钱。吉静舟说，顿了顿又烦躁地转过脸来瞪着袁又圆，自从认识你，你唯一做的事就是向我要钱，我欠你的吗？
你不欠我的。袁又圆说，但你是有钱人啊！
是公司的钱不是我的钱。吉静舟说，再说有钱人就活该被拔毛么？
你是没亲眼看见。袁又圆叹气，那老妇有多可怜，还有她的孙子，才七岁……
吉静舟不为所动。
袁又圆一下一下推着他的肩膀，声音无比幽怨，你就帮帮他们吧！求求你了，哪怕几千块也行……我给你说，虽然我这人贪财又没什么道德底线吧，但还真看不得穷人受苦，小时候，我家隔壁住着一户特别穷的人家，也是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大冬天都光着脚，因为没钱买鞋……
袁又圆说着就哽咽了，眼眶也不知不觉湿润。
而这个故事，她并没有说完，不想提及的部份是，袁大义却趁老夫妇不在时，偷走了他们家唯一的一台电视机，拿到市场上卖了四十块钱。小男孩亲眼看见电视机被抱走，哭得声嘶力竭，袁又圆闻声跑出来阻止，却被父亲踹了一个跟头。
后来老夫妇报了警，但当他们要求袁又圆作证时，袁又圆退缩了，她不能因自己的证词让父亲坐牢，虽然他是一个实打实的混蛋。
老夫妇后来带着小男孩搬走了。小男孩平时和袁又圆感情很好，一口一声叫她姐姐，搬家那天，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袁又圆的眼泪也是实打实的，根本不再需要什么眼药水，便能让吉静舟清楚地看见，她的悲伤有多大。
她的手，便在这时被他握住，握得很紧。
袁又圆的悲伤，像开关失控的水龙头，一直往外流啊流，她忍不住趴在床边，将脸贴在吉静舟手上，索性哭个痛快。
直到啪地一声响，才将两个人惊动，一抬头，夏心悦站在门口，地上是滚了一地的火龙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