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宁则是再度惊了一下,连带瞳孔都抑制不住的骤缩了几许。
他这话,她从不曾想过,心下着实起了几分波澜,然而待默了片刻后,心底也想通不少,目光也平静了下来,只道:“风宁自小不被师太喜欢,是以,师太不给我剃度出家,也是自然。而柳姨能护着风宁,最初,也只因可怜风宁罢了,但相处得久了,便成了亲情,柳姨护我,也是自然。”
说着,目光朝他落来,继续道:“柳姨医术高明,也是因柳姨自学而得,这天底下,难免有不少世外高手隐居而活,喜欢与世无争的日子,而柳姨也是如此,是以并不奇怪,公子,你说是吧?”
他神色深了半分,并未立即言话,待沉默半晌后,才低沉问:“你当真是这般认为的?”
风宁静静观他,略微认真的点了头。
他稍稍挪开目光,缓道:“若庵堂中的人皆如你说的那般与世无争,又为何,会突然遭受灭顶之灾?佛门之地,历来布善,从不会与人结怨,但庵堂突然覆灭,又是为何?”
风宁神色再度一变,心底也嘈杂起伏,翻滚难耐。
他这话,就像是一根刺一般,锥得她心底发疼,却又无端的让她迷茫。
是了,这人之言,并非毫无道理。
深山的庵堂,常日连香客都极少,想必只有七夏镇的一些人才知道庵堂这地方,其它镇子的,倒是嫌少有人知晓,更何况,师太们嫌少会出寺游佛与化缘,庵堂也经常施舍香客药草,如此清静避世的庵堂,又怎会突然之间遭受灭顶之灾?
心思至此,风宁面色白了半许,目光也陈杂起伏,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不动。
正这时,纳兰钰再度低沉微缓的出了声,“有些事,远没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你心思纯然,纵是生长在庵堂,怕也看不透一些事,而作为外人,许是稍稍一观,便清楚不少。”
风宁回神,深眼凝他,“公子心细,在某些事上,的确比风宁看得周全。公子当时被青颂侍卫从深山洞中救走后,途经七夏镇时,可曾发现有一些特殊之人涌入了七夏镇?”
他缓缓摇头。
风宁心下顿时失望几许,随即又道:“风宁满身的仇恨,甚至所有的心思,皆与公子言明了,公子前些日子答应为风宁寻找陌嵘,甚至还为风宁寻仇这话,当真算数?”
他深眼凝她,神色微动,并未言话。
风宁心下突然紧了半分,“难道,公子反悔了?”这话一出,袖中的手都抑制不住的紧握成拳。
然而片刻,他平静无波的出了声,“你几番救我,作为回报,我答应你的事,自是算数。”
此话已非她第一次听,也非她第一次确定,以前听着时,只觉半信半疑,亦或是稍稍松了口气,但此际听着,心下却抑制不住的释然与欣慰开来。
甚至于,她竟觉得此时这纳兰钰,才是真正的风华万千,俊逸得不可方物。
一时,心绪起起伏伏,风宁并未立即言话,待沉默片刻后,她才努力的敛了敛神,朝他极认真的道:“风宁,多谢公子。”
他凝她一眼,神色微动,随即自然而然的挪开了目光,转了话题,“此际天色正好,可有兴致与我再对弈一番?”
风宁微怔,按捺心绪后,缓道:“公子已在此坐了许久,还是回屋中休息为好,若是公子想对弈,待公子在屋中小憩之后,风宁再陪公子对弈也可。”
他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只道:“我虽染病,但并非一无是处,也不曾脆弱,你无需太过体贴我,也不必将我看成病得无用之人。”
“风宁并非此意,只是公子身子未愈,的确该多休息,风宁,也是为公子好。”
他再度抬眸朝风宁望来,这次却并未扫她一眼便挪开目光,反倒是一直静静的凝着。
风宁被她盯得略微不惯,待刚刚垂眸下来避开他的目光,便闻他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屋休息一会儿也可。”
他突然妥协了下来,平寂的嗓音依旧无温无波,但语气却无清冷与微怒之感。
风宁微怔,敛神朝他点点头,随即正要让青颂过来背这纳兰钰入屋,不料目光在院中扫了一圈,却是不见青颂踪影。
关键时刻,那青颂倒是不见了,风宁眉头稍稍一蹙,默了片刻,随即便开始起了身,稍稍半蹲在纳兰钰身边,朝他道:“公子上来,风宁背你入屋。”
这话落下不久,纳兰钰便微微趴在了她背上。
风宁略微努力的将他背起,他瘦削的手,便顺势贴在了她的肩膀。
他的动作,似是自然而然,并无最初的尴尬与抗拒。
待风宁缓缓将他背入屋中并安置在榻上后,他低问:“你肩膀的伤,可好些了?”
风宁微愕,但片刻后,便故作自然的回道:“好些了。”
他并未抬眸观她,也未出声了,就仿佛方才那句话凭空而来,并非出自他的口一般。
风宁故作平静的为他褪下了外袍,而后扶着他躺好,随即为他掖好了被角,待一切完毕,这才转身离开。
回得偏屋,风宁也小憩了一会儿,待两个时辰后,她才下榻出屋,朝纳兰钰的屋门而去。
推开屋门的刹那,那本该在榻上的人,竟是已然不在榻上,甚至正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一手握书,看得正入神。
他身上的红袍早已自行穿上,墨发,也依旧一丝不苟是束着,他如今这番端然娴雅的姿态,着实令风宁怔了一下。
“公子何时起来的?”待回神,风宁故作自然的问,随即踏步朝他而去。
他缓缓抬眸朝她望来,“不久前才起。”
风宁站定在他身边,继续道:“公子自行从榻上挪到这软榻的?”
他神色微动,“轻功未废,虽身子孱弱,但也可挪动身子。”
是吗?
风宁朝他额头上的薄汗扫了一眼,倒也料到他从榻上挪身至这软椅上定是费了不少的劲儿,只是这纳兰钰历来清冷傲然,也有自己的自尊,她也不好拆穿,是以便按捺住了心神,并未多言。
纳兰钰凝她一眼,随即放下了手中的书,转了话题,“可开始对弈了?”
风宁神色微动,点了头,随即从屋外石桌上。将棋盘棋盒全数搬至屋中,便开始与他对弈开来。
她棋术并不好,也并无太大兴致,对弈的初心,也不过是应付而为罢了,只是屋中寂寂,平静无声,待数局过后,风宁便开始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无波的感觉,甚至,越往后对弈,她更从习惯,变为了喜欢。
是了,喜欢,并非是喜欢棋,而是喜欢这种平静,而又深幽的感觉,满门心思皆在棋里,心无杂念,仿佛连满身的仇恨,都得到了暂时的卸下,而这种轻松感,无疑是以前没有过的。
周遭沉然,时辰,也不知不觉的渐逝。
直至,青颂端着晚膳敲门而入,风宁才觉,已近黄昏。
晚膳粗糙,纳兰钰却并未挑食,依旧吃得多,饭后,屋中便点了灯,他兴致似乎有些好,开始亲手煮茶。
风宁煮不来茶,也品不来,此番坐在纳兰钰身边,他却极为难得甚至耐心极好的为她讲茶。
最后,他停下了手中动作,亲自为风宁倒了半杯煮好的茶递来。
风宁神色僵了僵,目光朝他白皙指尖上的茶盏望了望,一时,暗自怔愕得忘了伸手去接。
他并未出声,却是主动拉起了她的手,两手的触碰,风宁的手抑制不住的颤了几下,而就在这时,他已是自然而然的将那盏透着温热的茶杯放在了她手里。
一时,周遭,仿佛全数静止,风宁目光凝在手中的茶盏上,也僵得不浅。
与纳兰钰相处这么久,她扶过他,拉过他,甚至也背过他,她与他之间,也接触过不少次,然而唯独这一次的手与手的接触,却是让风宁感觉尴尬而又怪异。
他,竟是第一次,这般主动甚至平和的,拉了她的手,她甚至还能察觉,他的手并不如以前那般凉薄,也不知是否是煮茶时微微烤火的缘故,他的手指竟透着几分温热感。
风宁默了片刻,待回神,略微发紧的目光朝他落去,却见他坦然而又平静,正自行为自己也倒了杯热茶,缓缓而饮,一举一动,并无半分的尴尬与异样,平静至极。
倒是,她多想了。
风宁如是想着,心底卷了半分复杂,随即捧着茶盏大口将茶盏内的茶喝完了。
他转眸朝她望来,平静无波的嗓音浮起,“茶如何?”
风宁忙应付道:“好喝。”
他神色微动,却是片刻,挪开目光,只道:“品茶,倒该一点一点的饮,而非大口喝,你方才姿态,无疑是牛饮,能品得出茶的味道,甚至说好喝,倒也怪异。”
应付之词,被他这般委婉拆穿,风宁有些尴尬,缓道:“风宁是山野之人,着实不曾品过茶,也喝不出茶的味道,倒是浪费公子的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