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所有明哲交待的工作,程时和杨明秀从检验室出来,长舒了口气。
程时担心地说:“把谭守成患者转院,如果那个男人不出现的话,怎么办?”
杨明秀甩了甩胳膊,“只能等其他的器官捐赠者,那就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了。”
程时停下脚步,杨明秀活动着肩膀去了办公室。
他掏出手机,再次拨通那个男人的号码。
声音有些急切,“喂你好,你听我说,先别挂电话好吗?”
对方沉默,没有挂上电话。
“现在谭守成患者需要进行肾脏移植,你应该知道他之前是有肾病的。如果不及时进行移植手术,恐怕……所以,还是希望你能救他,毕竟你们曾经在一起过,我想你记得的也不全是那些痛苦的记忆……”
在急诊室说的话和现在说的话截然相反。
大学五年和研究生三年令他学识满车却依然保留着学生时代的单纯,而住院医生的两年,则将他打磨得圆润光滑,在生命日积月累的责问和考验下,外表虽然变得决绝冷漠,内心却依然不改真诚和善良。
等了片刻,男人嘶哑的声音才如程时心中希望的日光一般冉冉升起,“我考虑考虑。”
“好,谢谢你!”
那边挂了电话。
既然有考虑的余地,想必还是有些感情的。程时现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午餐时间。
程时端着餐盘走到同科室的那一桌,隔壁桌坐着明哲,一个人默默吃着饭。
没有人不想和明哲同桌吃饭,自己的头儿,总是要多接触多沟通才好。只是明哲这个人,连阿谀奉承的机会都不给。上次有人邀请他和大家一起吃饭被拒绝之后,就没人再敢碰钉子。有人想要坐在他面前,他一定会说,这么多位置,你可以不用和我挤在一块。
“程时,我早想问你了,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杨芸问他。
杨明秀笑着说:“该不会是被人揍了吧。”
程时往嘴里塞了一勺子饭,恶狠狠得看着左前方的明哲,咬牙切齿地咀嚼着。
“没有,这两天犯小人。你们吃,我有事请教一下明医生。”
说着端着餐盘走到明哲的桌前坐下。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一边吃饭一边通通竖起了耳朵。
明哲看了程时一眼,继续吃自己的饭。
程时果然是个例外。同事们互相挤眉弄眼,不谋而合。
程时没胃口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菜,“怎么会分手呢?连器官都吻合,真是天赐的缘分。”
“不是你说的吗,两个男人的感情能深厚到哪里去?”
程时有些后悔说那样的话,可是当时,分明是冲着明哲说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借此说给明哲听。
程时没再说话,把青菜炒肉丝里的青菜都挑到了一边。
明哲夹过他不要的青菜,又把自己碗里挑出的肉丝夹到他的盘子里。
程时呆住,包括旁边一伙偷偷瞄着这边的人。
明哲语气自然,“你不爱吃青菜我爱吃,但我不爱吃肉丝。正好互补,不要浪费。”
程时尴尬地笑笑,“好说好说。”
明哲没理他,专注着吃饭。程时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他仔细看了眼明哲,顿时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是眼睛出了毛病——他似乎看见明哲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程时拿着病人资料准备去明哲的办公室,却在医院偶遇了一位故人。
冯崇明医生。
关系其实挺远,一位旧识的同学的舅舅,在程时故乡最好的医院工作。
程时迎上去,“冯叔叔,你怎么会到这里?”
“程时啊!真是巧!”冯崇明很是惊喜,上下打量了下程时,“真成了医生,只是没有兑现你当年的承诺,成为我们医院的医生。”
“你还记得呢,都十年前的事了。”
两人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冯崇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是啊,都十年了。你真的是长大了,我们不服老也不行。你能在这样好的医院工作,我也很欣慰。有这么好的选择,自然不用屈就那种小医院。”
“冯叔叔你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回到那个城市,无亲无故的,回去也没意思。”
程时想起往事,眼神凄伤。
冯崇明点点头,眼里也流淌着些许哀伤,“你最重要的人,我都没能救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想起来还是很自责。”
“这怎么能怪叔叔呢?”程时挤出笑,“都过去了,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得很好。时间长了,没什么坎过不去的。”
冯崇明想起那样不可一世,骄傲明朗的程时,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一派看惯世事的样子,不免心里有些难受。这样的变化其实并不坏,人要适应这个社会,势必要做出改变。
“现在我是副院长了,如果哪天想回去了,我们医院随时欢迎你。当然,我也希望没有那一天。”
程时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次来是院长派来参观学习的,这是国家一流的医院,多少学有所成的人挤破脑袋也想进来的地方,你在这里好好深造,才有能力去救助那些需要救助的人。”
程时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冯崇明,程时的脑子里翻腾着往事的碎片,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又开始阵痛。
魂不守舍地走着,明哲又似一阵风在他身侧吹过。
程时赶紧收起心思,跟着明哲跑到急诊室。
处置台上躺着那位坠楼患者,明哲忙问:“突然怎么回事?”
杨明秀答道:“不清楚,到刚才为止一切数值都很正常,但是刚要转院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程时说:“医生,摸不到脉搏!”
明哲把听诊器放进口袋,声音冷静而迅速:“CPR,气管插管,葡萄糖胰岛素混合剂,快点准备。”
杨明秀负责患者吸氧,杨芸护士准备好了混合剂,程时手指交叉相扣,立刻执行心肺复苏。
协助明哲的主治医师将听筒贴紧左乳上方,说,“行,进去了。”
明哲停止插管,说:“阿托品,肾上腺素,一个单位。”
护士刚把药剂注射进输液袋中,杨明秀望向心室颤动心电图,QRS-T波群完全消失,代之以形状不一、大小不等、极不规则的心室颤动波。
杨明秀大惊,“明医生,心室颤动!”
明哲说:“准备心脏除颤仪,200焦耳。”
准备就绪,明哲将除颤电极板紧贴胸壁,加以压力。
“让开。”
除颤仪显示可以除颤信号时,明哲双手同时协调按压手控电极两个放电按钮进行电击。
“300焦耳。让开。”
第二次除颤,患者室颤停止,但心率并未恢复正常。明哲叹了口气。
程时眼眶通红,继续执行CPR,因为强度太大,不停地流着汗。
明哲眉头紧蹙,“肾上腺素进的怎么样?”
杨明秀应到:“四个单位。”
明哲有些束手无策,“再这样下去,就要进入脑死状态了。”他转向程时,问道:“监护人那边怎么样,会来吗?”
程时声音断断续续,“已经……通过电话,说……会考虑。”
明哲说:“那应该是不会来了。”
程时抬头,声音激动,“别说这种话,他会听到的!他能听到,之前还一切正常,一定是听到了他不会来,所以放弃治疗了,上午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明哲看着程时,眼里有些担心。
他问旁边的杨明秀,“已经多久了?”
“二十二分钟。”
患者恢复正常的几率已经很渺茫,程时再继续做下去会支撑不住的。
“够了,程时。”
程时眼睛红得骇人,完全无视明哲的命令。
“程时,换杨医生做,你先下来。”
程时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发丝上的汗珠犹如雨下。
“再挺一挺,他一定会来看你的,所以别放弃,要活着才能再见面啊!他会来,一定会来,所以快点振作起来!我上午是开玩笑的,他怎么可能不会来呢?他肯定会来的!”
杨明秀说:“明医生,还是测不到血压。”
明哲看着程时,“再等一等。”
“医生!”
“再等一等。”
程时胳膊和腿都有些麻木,但他没有结束。他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急诊室,每个人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不行,你不能死!会来的,再等一会儿肯定会来,你相信我,求你了!你相信我!只有活着,你才能才见到他啊!求你了,再坚持一会儿……”
程时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和谭守成濒临消亡的呼吸。他的眼泪和着汗水,肆意在脸上流淌,坠落,寂寂一刹那,却是那样漫长——
心电图忽而发出声响,显示心率60,动脉血氧饱和度97,一切指数基本恢复正常。
杨芸说:“明医生,可以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程时收手,整个身体瘫软,扶在病床上,大口喘着气。
明哲再次进行检查后,深深看了程时一眼,对他说:“辛苦你了。”吩咐杨明秀,“快点把患者送到ICU。”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