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不在的这段时间,程时真的变了很多。
换做以前,程时依然不会辩解,但绝不会心平气和至少表面心平气和地“赖”在这儿。
权衡看着程时吃着王进剩下的鸡腿,嘴上带着笑,眼眶却是红红的,心里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把程时想成了什么样的人?
他心里的矛盾和自责碰撞,胸口闷得难受。
程时从来都不是嫌贫爱富,生来就带着有色眼镜站在制高点俯视别人的人。否则当初他不会在权衡家落魄的时候,仍然心无芥蒂地跟在权衡哥身后,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安静地守在他身边。
程时不只一次在权衡面前谈起自己的父亲时显露出自豪的神采。他有一个品德高尚,为人正派的父亲,的确值得炫耀,他说他的父亲信仰宽门,他一身的高风亮节就是没遗传给他,也耳濡目染了一些。程时的家教并不严,但深受父亲影响的程时,平时的所作所为却是发自肺腑的真挚和善意。
他从来没有刻意而为之,他身上散发的平和与亲切让身边每一个人都感到舒适。偶尔的任性与较真,也是单纯和率真使然。只是后来,权衡义无反顾地不辞而别带给他巨大的冲击,他变的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渐渐疏离人群。饶是如此,他心底深处的东西不会变。那是他的人格,父亲留给他最为珍贵的东西。
他自己知道,他没有理由歧视王进,他只是没有和一个傻子交往过的经历。他的一时沉默,也是在考虑怎么说话不会触及王进的自尊,或者应该说什么话题才能让王进觉得有趣,与正常人的交流他是拿手的,和一个有缺憾的人交流,他思考斟酌一番也没有什么过错可言。
而权衡不知就里,还未给他机会就一口否决了他,他感到委屈也是自然。
都是男人,王进也没啥病,程时吃着他的鸡腿也没有任何不适。就像当初和一起打球的兄弟共喝一瓶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他的眼睛湿了,完全不是因为王进,而是因为自以为很了解自己的人。
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除了你爱的人。
权衡把手边的水递给程时。
“吃慢点。”
程时接过,放在一旁,笑着说:“谢谢。”
权衡愣住。
权衡最怕的,就是程时这个样子。
他可以厉声说不要,也可以不理他,但是如果他明明受了伤却要笑着和伤害他的人说我很好的时候,就是真的伤了心了。
许莹眼冒金星,赶紧开口打圆场,再闹下去,本来她和程时的分手日就要变成他俩的分手日了。
“额……”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许莹飞快地在脑袋里搜寻话题,她环顾四周,又看看权衡,看看程时,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王进身上。
虽然本来没王进什么事,但许莹得为自己的过错找个转移点才行,她今天要不带王进来,也没现在这么一出了。对,她故意和程时“秀恩爱”没什么不对,是王进的错。
许莹清清嗓子,对王进说:“王进,今天你买单!”
王进懵懂地看着许莹,“买蛋?为什么要买蛋?什么蛋呢?”
众人面面相觑,忽而咧开嘴笑作一团。
王进不知道怎么了,但也跟着后面傻乐。程时看着更觉得可爱了,但是呼了呼气慢慢止住了笑,昨晚差点笑得没了小命,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许莹捂着肚子笑说:“哎?我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什么?”程时问。
“你不觉得权衡和王进不笑起来就有八九分相似,笑起来简直就是一卵双胞的兄弟吗?”
程时也注意到了,刚见到王进时他倒没怎么细看,只关心要和许莹坦白的事儿了。这下他细细看着眼前和权衡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也止不住惊叹。
“你把王进的眉毛往上提一提。”
许莹照做,王进傻傻地任由许莹在他额上摆布。
“真的……超级像啊。”程时不禁感叹。
权衡的眉毛大概就是属于那什么剑眉,锋利坚韧,衬得整个人挺拔帅气。王进的眉毛稍低,比较温和,加之给人可爱天真的感觉,忽略他并不重要的不正常,便是典型的暖男一枚。
两人咧着嘴哈哈笑着,就像感情极深的兄弟,灿烂的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许莹和程时都有一瞬的错觉,仿佛他俩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不,像是有着从血液里流淌的联系。
这种联系,即使是和权衡一起长大的程时,都觉得嫉妒不已。
王进温柔地笑着,伸手摸了摸权衡的头发。
就像平常人家里,关切地拍着弟弟脑袋的哥哥。
权衡一下愣住了,看着眼前似傻非傻的王进,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王进当然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没有人教他这样做,父亲教过他怎么和别人握手,怎么和别人拥抱,唯独没有教过他去抚摸别人的头发。他没有这种意识,也没有这种本能。那一瞬似乎有灵魂附进他的身体,驱使着他做出对于他来说极不正常的行为。
灵魂撤走,他收回手,像是换回本来的面目,继续傻乐。
许莹叫来服务生。
“买单。”
权衡刚想说他来付,程时说:“别妨碍许莹当老师。”
许莹笑着嗔了程时一眼。
许莹从王进口袋里掏出钱,放回了一部分,又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钱,放在一起给了服务生。
程时看着这样体贴会照顾人的许莹,觉得自己曾被这样的女孩喜欢,真的是他的福气。
许莹对身旁的王进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买单’,不是‘买蛋’。”
王进点点头。
“下次叫你买单你会吗?”
王进再点点头。
许莹大功告成似的拍拍手,“下次出门不用带钱包了,好幸福。”
王进继续机械地点点头。
“傻瓜。”
许莹嘟着嘴说,顺便把王进嘴边的饭粒捡了下来。
王进无数次为区里一些小青年朝他扔石头,骂他傻子而动粗,谁这样说他,他就用拳头招呼。他不懂的事有很多,却独独对侮辱他的事很明白。他本生性软弱,虽然敢冲上去,但是却不敢真的较真,每一拳就像打在棉花上。他看着别人稍微有点痛的呲牙咧嘴,就不敢再下手。于是每次都被揍趴在地上,等待经过的大叔大婶来解救他。
他人高马大,对付几个小痞子全然不再话下。每次他都有机会好好教训那些轻薄之人,让他们下次不敢太过放肆,拳头不能解决矛盾,却能将矛盾掩盖在对暴力的畏惧之下。他的确善良,但一个别人眼里不正常的人,善良便是等同于受欺负,便是软弱。
在王进的世界里,许莹是一个例外。无论她说多少次傻瓜,傻子,傻蛋,笨蛋,他都觉得无比的开心,他会挠着脑勺看着这个女孩,希望她继续说多多的傻瓜,傻子,傻蛋,笨蛋。
他还不知道,这种开心的感觉,人们有另一种描述,就是“幸福”。
程时有一瞬的失神,看着眼前的王进和许莹,想起自己的处境,不免又为刚才权衡的话难过。他一向没心肺,但一遇上权衡,心肺不知道又从哪儿生长出来了。
程时起身,拿起在超市采购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对许莹和王进说:“你们继续玩吧,我累了,先回家歇着。”
许莹没有挽留,权衡也没作声。王进自顾自掰着手指不知道想什么。
程时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提着东西走了。
“你有话要和我说吧。”
权衡看着许莹说。
许莹莞尔,点点头。
下午的太阳正是炽烈,三个人快变成沥青上的蚂蚁,烧得焦灼。
许莹抹了把汗,说:“受不了了,我们去俞川吧。正好可以坐下来说说话。”
权衡虽然猜到许莹有话说,但不知她究竟要说什么。更何况,眼下他俩似乎是情敌的关系,他不会像女人一样给许莹摆脸色,但出于嫉妒也不是一点戒备没有。
权衡听到俞川两个字,眼里有回忆流淌。转念一想,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他和程时的秘密基地,难道是程时带她去过了?这样一想,心里的郁闷又加深了几分。可是这毕竟是一家店,又不是只许他和程时做这家店的客人。俞川的老板娘是俞川中学校长的夫人,学生们虽然很少来但知道这家店的存在也没什么。
权衡发现失去理智的他有多么敏感,因为轻易得到,所以总是战战兢兢吗?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生,曾经也有和他现在一样的感受。
俞川。
不出所料,王进的肚子似乎永远填不饱。
俞奶奶看着这个孩子吃得不亦乐乎,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她坐在许莹的身边,看着对面的权衡。
权衡都被看的不好意思了。
“奶奶你老看着我干嘛?”
“这么久没见着,奶奶好好看看你不行吗?”
“可是也没您这样盯着人看的呀。”
“不是去美国读书了吗?”
俞奶奶的眼神极有穿透力,仿佛看到了权衡心底。权衡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心虚地没作声。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什么?”
“程时在你离开后到我的店里来,跟我这个老婆子诉的苦呢。”
“……”
他一走了之,想过无数种程时知道后的画面。
他以为程时会过的很好,即使失落,但过段时间他会回到当初无忧无虑的样子。现实的假象欺骗了他。
他搬了家,但不可能转学。临近高考,这个想法不太现实。他尽可能地不出现在程时的视野里,这对于习惯处于程时视线范围内的权衡来说,并不是件易事。
他会隐匿在人群之中,注视着程时的背影,程时嘴角带着笑,很平静,一个人上学放学,并没有显得多么寂寞。偶尔会有许莹在他身边陪着,他俩看起来很登对。程时在她的身边,也显得很自然,很舒服。
有几次他都差点暴露,他不知道是空气中的气味背叛了他。程时猛地回头时,他匆忙躲在建筑后面,背贴着墙壁紧张地大口喘着气。有一次不小心掉到了施工的大坑里,脚崴了,脚踝肿成一个大包,手臂也被蹭破了皮。
他一边避开他,一边跟踪他,一边为他突然的回头而窃喜。程时是因为觉得自己身后有他而回头的吗?他是否还在想念着他?他没有忘了他吗?这些想法,是他那些日子里所有喜悦的来源。也是他所有痛苦的来源。
他不知道,自己在折磨自己的同时,程时一样折磨着自己。
他无形中变成了罪恶的钉子,把程时订得体无完肤,终于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程时看似变成了无上的救世主,淘洗罪人的灵魂,接受信徒的祷告,但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甘不甘心。而钉子还以为自己做了善事,成全了程时。